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十九章


  “那我……我要怎么报答你呢?”避开喧闹的街道,眼前的弄堂越发偏僻起来,看着走在自己身前的女子,季绵忽然开口说道。

  “不必了。”在伸手推开店门的刹那,苏璎回过头来微微笑了一下,“你身上有惊人的灵气,很想我从前在延继海见过的一个女子。”

  “你总会付出一些东西给我的。”那样轻飘飘的一句话,却如万钧之重压在季绵的心口。然而,怕什么呢?事到如今,她还有什么可怕的?

  从家里跑出来的那一刻,她甚至都已经抱了必死的决心!看着女子逐渐远去的身影,季绵眼中翻出了一抹坚毅的光芒,虽然遍体鳞伤,每走一步都觉得是踩在刀尖上一样,然而季绵没有丝毫想要放弃,她浑颤栗,一步步的慢慢跟了上去。

  那是一只浑身雪白的猫,此刻懒洋洋的伏在茶几上,一双眼睛澄澈幽碧。

  “好久不见了啊……”那只猫的眼中露出了一丝难得的喜意,开口说道,“佘瑟。”

  傅山炉内不知道点的是什么香,一缕缕乳白的烟雾中竟然掺杂着淡淡的粉色,就像是云雾深处旖旎不辨的一个美梦。苏璎冰冷的手指悄然抚上了季绵的额头,然而因为害怕而睁大了眼睛的季绵却蓦地发现,一缕金色的流苏在自己眼前晃动不休。

  那是一根鎏金凤簪,做工极致华贵,更不可思议的是,那黄金上似乎还有一种更神奇的魅力流动不休,连带着那根簪子都焕发出淡淡的光芒。

  尖锐的发簪顶端一动不动的顶着自己的额头,床榻边一身素衣的女子轻轻旋转着手指,“季绵,秦城美貌有时候对一个女子而言,是福祉同时也可能是祸根,你当真想好了么?”

  “姐姐,我知道。”然而沉默半晌,季绵悄悄闭上了眼睛。

  是的,没有后路可以退了……这个时候,她怎么能放弃,她怎么可以允许自己放弃!

  苏璎深吸了一口气,拈动金簪一点点刺进了女子皮肤。殷红的血液泊泊的流了出来,然而那金簪却全都一滴不漏的吸收了进去。季绵能察觉到额头上那种奇异的冰凉,然而并没有觉得痛不可耐。空气里那种淡淡的香味更加馥郁芳香,让人忍不住觉得昏昏欲睡。

  在她看不见的地方,那一枚金簪却像是破空的飞刀,毫不留情的刺进了女子娇嫩的皮肤,仿佛被某种无形的力量牵引着,皮肤血肉一层层分开,那只金簪一寸寸的就这么融化在了少女的面孔上。

  那种变化几乎立竿见影,就连守在一边伺候的颐言都忍不住露出了惊叹的神情:仿佛有一层看不见的光悄然照亮了季绵的容颜,一点一滴焕发出的光芒浸润了原本粗糙的皮肤,在脸上占据了半壁江山的丑陋疤痕也渐渐被融化殆尽。随着涌动的光源最终消失,出现在自己眼中的,分明已经是另外一个人了!

  镜中的女子脸色苍白,然而即便是布衣荆钗,却还是不能掩饰在朴素穿着之下对方惊世骇俗的美貌。青丘山狐族占尽天时,皮相之美连众生都为之倾倒,三界之中除了西方天女,冥河修罗,世上当真莫可匹敌如此美貌!

  有些人天真无邪,有些人美艳动人,然而华荣的脸,却真真只是美的。那种美,已经无须言语多加累赘了。

  苏璎静静观望着在镜前陡然崩溃落泪的女子,一双眼里沉郁得看不见底。

  几日后,金簪终于完全融进了季绵的体内,苏璎又为她日日用牛乳花瓣沐浴,保持肌肤细腻光滑,而季绵馈赠给苏璎的,便是日日在庭院中响起的悠悠歌声,如丝如缕,不可断绝。

  白衣胜雪的女子今日披了一件淡青色的披风,坐在长廊外静静观赏着新开的一簇月季。这样月月盛开好似从不凋零的花朵,有时候叫人憎恨它的圆满和不知痛苦。

  一身戏服的季绵正在唱着一曲《牡丹亭》,杜丽娘情不知所起,一往而深。生者可以死,死亦可以生。汤显祖还曾说生而不可与死,死而不可复生者,皆非情之至也。

  想起从前翻阅的话本,还有眼前如诗如画的女子,苏璎的唇角陡然蔓出一缕嗤笑,这些凡人啊,究竟将情爱看做什么呢……为爱而生,为爱而死。死而复生,遇神杀神?

  “季绵……”正巧唱完五十四出的围释,一听苏璎唤了自己的名字,季绵连忙往长廊处走来。红尘阁被苏璎施了秘法,外面看上去不过是个普普通通的旧院子,但内里却不知道占了多少的地界,成群的花朵在空中起伏,九曲长廊蜿蜒不定,错落的假山与池塘内隐约竟有水桶般粗壮的蟒蛇与奇异的兽类出没。

  苏璎伸出细长的手指轻轻压住女子的额头,确认那枚金簪确实已经寄居在了女子体内,这才放下心来,然而……如今这样的情况,已经容不得任何人有后悔的余地了。

  “季绵,你若不是这么好强,或许……这一生会顺坦得多。”苏璎收回冰凉的手指,在回廊下低低叹了口气。

  “为什么只有男人才能为功名奔波呢?难道女子注定便只是为男人生儿育女,洗衣做饭,做一个庸俗男人的附庸?”季绵眼中冷锐的光芒如刀,连苏璎都忍不住微微一怔,“苏姐姐,我真的不明白这是为什么?”

  然而看着眼前的少女一张熟悉却又陌生的面孔,苏璎却缓缓笑了起来,真是……一点都不像呢。那是华荣的面孔,眉梢眼角,都是那个女子美丽而精致的妩媚。然而那双眼睛不再像从前那样含羞带切,百转千回。而是说不出的黑白分明,冷锐坚定。

  这世上的人,便是这样复杂而又有趣么?明明是一模一样的面孔,但是骨子里,那颗心却埋了不知道多少曲折的隐秘。

  若冥冥中真的有宿命,那究竟又该是怎样一种强大到不可抵抗的力量?

  “怎么,苏姐姐……我说的不对么?”看着女子陡然沉默下去,季绵又有些拘束起来。

  “不,不是。”苏璎摇了摇头,从茶几上拿出一叠凉糕递给她,“我也不明白为什么女子只能为男人做附庸,你可知你这张脸的主人,从前爱极了自己的丈夫。甚至不惜跑到我这里,要用自己的命来救自己重病的丈夫。”

  “那后来呢?”季绵忽然很想听下去,她想知道自己现在的这张脸,原来的主人有着怎样的过往。

  “后来?后来他的丈夫听信谗言,以为吃了她的心脏就能治愈自己的顽疾,所以……他杀了她!”苏璎的神色依旧是淡淡的,然而,她却还是忍不住幽幽的叹了一口气。

  “那么,这个女子,恨她的丈夫么?”季绵垂下眼睫,静静的问道。

  “我不知道,或许也恨过吧,可是她临死前却还问我,能不能救救她的夫君。”苏璎嗤笑,“多么可怕的执念啊,一个人究竟是怎样被伤到了这个地步,犹自不知悔改呢?”

  “苏姐姐,我猜……那个女子真的很爱她的丈夫,爱得这么深,所以就宽恕了。”季绵微微笑了起来,然而眼中却陡然滚落一连串晶莹的泪珠。

  苏璎有刹那的恍惚,此刻坐在自己面前说这句话的人,究竟只是一个无关的听众,还是便是百年前的那个华荣呢?

  华荣,当真是因为太爱他,所以你选择了宽恕么?

  “苏姐姐,说出来或许你不信,我从前在村子里的时候,也有一个喜欢的人。”季绵任凭眼泪模糊了视线,唇角的笑意却始终温柔。

  那是个和季绵差不多大的少年郎,比季绵还要大两岁,都是一个村子里的,自幼相识。那时候人人都嫌弃季绵长得难看,不愿意和她说话。只有那个叫志彬的男生心肠好,有时见她被欺负了,还会帮她赶跑那些小屁孩。

  但是……那样普通的男子,性格憨厚,规规矩矩,最终因为打仗的缘故便被人抓去做壮丁了,之后这些年,竟然连一丁点消息都没传回来。

  时至今日,他是死是活,自己一无所知。然而即便重逢,她与他……只怕纵然相见,也是尘满面鬓如霜,相见不相识了吧。

  “如果能早些时日遇见姐姐,消了这疤痕,我便嫁给他做妻子,这样安稳一生,应该也是好的。”季绵轻声说道,“只可惜,终究是晚了。”

  晚了么……苏璎敛眉,不禁也在心中深深叹息。假如不是前世有些夙怨纠葛未曾了解,眼前的这个女子,究竟又该如何呢?是从最开始的时候嫁给一个痴呆的男人,还是最终因为穷困而死在那条陋巷之中。天地不仁,以万物为刍狗,究竟是不仁,还是大仁?

  “季绵,我真的看过太多了。那些在红尘中沉浮的女子,多数都难以有一个善终的结局。我多么希望你能安乐清净的过完一生,无需去经历浮生痛苦。”苏璎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,她的眼睛看着季绵美貌动人的面孔,倏然闪过一缕悲哀。

  “我用华荣的簪子为你强行改变了相貌,然而有时改相便是改命。你一生之中原本得不到这张脸,想要强行留住不属于自己的东西,就一定要付出一些代价。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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