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十八章


  “呀……是你,苏姐姐,你终于来了。”女子隐隐约约的听到了一缕低低的叹息声,季绵肩膀一震,手中的粉扑竟然掉落到桌子上,惊喜的唤着来人的名字。

  从七年前踏出红尘阁的那一日,这个神秘的女子就再也不曾现过身。不过,她在心底早就明白,这样的女子,怎么会是一个普通的凡人呢?

  七年的时间,她如今终于功成名就,再多不甘苦楚,不过为换今日一场酩酊大醉。

  朱雀街沸反盈天,人声喧哗,来往的游人络绎不绝。据说这次戏班要唱的是一出牡丹阁,讲的便是唐明皇和杨玉环的故事,帝王爱恨,美人如花,更何况是这样凄美的一个故事,更是引得人人都前来观望。据说穗风楼的雅间早已被楚国的达官贵人们包了下来,只为一睹唱杨贵妃的沈姬怜的伶人,究竟是何等样的倾国倾城。然而就在一街之隔的地方,衣衫褴褛的瘦弱身躯蜷缩在一角,浑身都忍不住瑟瑟发抖。

  那时候,季绵不过才十五岁。

  那一年连国内乱,虽然左潜山的村庄因为地势偏僻,平日就因为贫瘠而吃了不少苦头,可也因为如此,反而在战乱中并没有受到多大波及。然而毕竟局势动荡,贫民百姓又有几个有好日子过。

  季绵十岁的时候母亲就因为操劳过度去世了,临死前母亲一次次的抚摸着季绵的头顶,哽咽着说道:“我的儿啊……你是造了什么孽,好端端的女孩子家,好端端的女孩子家……”

  母亲的担忧还没来得及说出口,她的手已经从季绵的肩头滑落了。季绵就这么握着母亲的手,整整在床前跪了一夜。中年妇人的双手因为劳作的缘故,上面全是粗厚的茧子和暴起的青筋。

  然而季绵只是那么握着,她跪坐在那里哭了整整一夜。迎着漏雨的屋顶,明亮的月光从破旧的瓦片中洒落下来,照在她左脸那块巨大的青疤上,像是一个冷冷的嘲弄。

  从那以后,季绵就再也没有哭过。不……有过一次的,还有一次。

  那是在三年之后,季绵蹲在路边采着野菜。有一辆车队拖拖拉拉的从远方路过,几匹骏马和骡子驮着货物,然而那些人却并不像是商人,奇怪的很。那是要赶去青勉表演的戏班子,只怕在此地是没什么钱财可赚,干脆去王都碰碰运气。

  苏璎低低的在路旁唱着村子里不成调的小曲,有几句多半还是从前和母亲一起去赶集,在集会上听过一两句,自己便记了下来。

  “原来姹紫嫣红开遍,似这般都都付与断井残垣。良辰美景奈何天,赏心乐事谁家院?”那样凄婉的唱词,说的是年轻美貌的深闺女子见到花园中繁华开遍,然而却无人欣赏的悲悯之情。然而对季绵来说,同为女子,一样的寂寥和孤独,她却只是一束无人问津的杂草罢了。

  驾车的班主心中一动,看着那女子窈窕的身形,竟然叫停了马车,走到季绵身后问道:“小姑娘,你要学过唱戏?我们如今要去王都青勉,你可要也和我们去试试?”

  季绵吓了一跳,回过头看着那慈眉善目的男子不说话。

  戏班主更是吃惊,倒抽了一口冷气,好端端的一姑娘,脸上竟然有一块可怖的伤口,犹如被滚油泼过一般,血肉模糊。对方主露出了可惜的神色,叹息道:“倒是一把难得的好嗓子,身段也好……可惜,可惜了。”那个戏班主转身便要走,然而季绵再也按捺不住,一个劲的在后面喊,“为……为什么我不行?”

  那群马队的人一见她回头立时哄笑起来,戏班主没有说话,反倒是一个扮小生的男子噗嗤一声笑了出来,“我说小姑娘,你就是再有天赋,脸上那么大一块青疤,得要花费多少粉才盖得住啊?”

  说话竟然这样刻薄,季绵肩膀无声的颤抖起来,一双眼睛里满是血丝,然而她倔强的仰起头,拼命的不肯让眼泪落下来。

  “真是丑人多作怪。”那男子别过脸去,还想再说些什么,却被戏班主陡然出声打断了,“何必尽说些闲话,赶紧走吧。”

  眼看着那车队渐渐走远了,季绵才彻底忍不住蹲在地上失声痛哭。在这个世界上,自己究竟还有什么法子能活下去呢?

  失魂落魄的走回去,才发现村头的王婶笑逐颜开的走了回去,季绵心中顿时升起一种不祥的预感。王婶在村子里也是半个媒人,谁家要娶亲都是来找她两头攒和。

  可是……这个村子里,谁会来找自己提亲?

  急切的推开门,看见房里果然放了一只母鸡,一篮子鸡蛋,都是用红绸子绑住的。在破旧不堪的茅屋里,那红色不但没有喜气,反而有种反常的突兀。

  “爹,这是什么意思?”季绵惶恐的问道。

  “村头钟家请了王婶来说亲,这是聘礼。”季绵的爹头也不抬的说道,说罢,又斜斜看了她一眼,“你不去做饭跑到哪野去了,你要饿死老子?”

  “钟家?钟家的儿子都三十岁了,他是个傻子啊!”季绵一张脸顿时变得苍白,不敢置信的朝父亲喊道。

  “你这个样子,能嫁出去就已经谢天谢地了,哪里还有什么挑三拣四的余地?”父亲头也不抬,一边抽着旱烟,一边坐在桌子前就着油灯仔细数着桌上的五百枚铜钱。

  绯眠怯懦的看了一眼父亲,终于又慢慢的退了回去。她没有反抗的勇气,她甚至不知道该怎么反抗。在母亲三年前死了之后,这个世界上就再也没有人会对自己好了。

  可是……真的便要嫁人么?嫁给那个痴痴傻傻的中年男人,从此这一辈子就在这个地方,生不如死的活着?

  蜷缩在破旧的茅屋中,一直胆怯的少女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,趁着父亲已经睡下,悄悄转到了厨房的后门打开门闩,趁着夜色漫天星光洒落如雨,脸上露出了决绝的神色,然后头也不回的的往村外的方向跑去。

  一路流浪乞讨,年幼的少女最终倒在了楚国王都铂则的一条巷子里。等到再醒来的时候,天色已经差不多要黑下去了。蜷缩着躲在一角,季绵仰起头看着漆黑的夜空,一颗心像是跌进了无穷的深渊里。

  隐约的,却听见路口处传来脚步声,不紧不慢的走到自己身边。那是个身着白衣的女子,容貌秀雅,神色安详。

  “你——你是?”有些畏惧的,几乎是下意识的往后倒退靠在墙壁上,那个脏兮兮的女子抬手遮住了自己的面孔。

  苏璎低下身子,半蹲在这个衣衫褴褛的少女面前,面色有刹那的怔忡,这世上的生死流转,竟然是这样奇妙的事。百年前她还是一身贵气天真无邪的富家女,然而此时此刻,却沦落为在墙角乞食的穷叫花。

  “你不记得我了么?”苏璎仔细的看着她,然而话方出口,连自己都觉得可笑。怎么可能还会记得呢,奈何桥下一碗孟婆汤真是好东西,生生世世的红尘杂念,不过一饮而尽,便全都化作了彼岸盛开的血色花瓣,再出现的,便已经是一个崭新的灵魂了。

  衣衫褴褛的女子抬起脸,一个劲的慌乱摇头。然而,在她抬起脸的刹那,连苏璎也不禁倒吸了一口冷气。那张脸……从瞳孔中倒映出来的面孔,有一块巨大的丑陋疤痕覆盖了这个少女的整个左脸,上面血污纵横,甚至隐约看出快要流脓溃败的趋势。

  “你可要和我一起走?”蓦地,苏璎忽然开口问道。

  不知道为什么,季绵的鼻头一涩,她有种奇怪的直觉,她似乎从对方淡漠无声的眼神中看到了深沉的悲悯,那种怜悯和温柔,连母亲都没有这样看过自己。

  满怀畏惧的季绵心中一震,她猛的抬起头,颤抖着伸出手想要拽住女子的裙裾,然而一看见自己手上的污垢,终究还是畏缩的收了回来,然而她迫切的看着这个名唤苏璎的陌生女人,从喉咙里吐出一缕呻吟般的痛苦追问:“姐姐,姐姐……你真的能帮我?”

  “我能为你消掉你脸上的疤痕,再给你一笔银两让你过上富足的生活,百年前一见,我欠你一份恩情,如今也算是回报你,这样可好?”想起当年那个掀开车帘的少女,苏璎心中也不免一软,温和的说道。

  “不……不要。”听到对方能够消掉自己脸上的疤痕,季绵不敢置信的张大了嘴,然而看着眼前这个恍若神灵般的女子,她的心底却陡然开出了更为艳烈的花,她忍痛跪在苏璎脚边,带着哭腔说道:“姐姐,求求你,求求你……就算我没有了这块疤,依旧不过是个普通村妇。姐姐,我想要一张更美的脸!”

  苏璎却陡然一怔,微微皱起了眉,“你想要一张颠倒众生的脸?”

  “伶人?”苏璎想了想,难怪……这个女子身上一直散发着淡淡的幽光,自己还一直以为她身上怀有异宝或者是有什么奇缘,原来,竟然是在这一方面占尽天资么?一旦仔细听了,便觉出眼前的少女虽然身材伶仃瘦小,面目可憎,然而开口说话的时候,似乎有一种神奇的韵律和腔调,让人的心神为之一振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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