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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三十三章


  因为每个月都会上交一千块,舅妈的态度也没有像之前那么恶劣了。乐—文店里有高中的女生过来拍照,有时时间长一点,她们会在一旁边等边做作业。仔细一想,等开春,她就该读高二下了。

  奈何造物弄人。她不可能再回到学校,不可能再去见那些同班同学。

  钟伦坐在柜台边,撑着右半边脸看她。

  那年冬天,西城尤其冷,寒风刺骨,带着湿润冰冷的水汽。

  开学后的某一天,钟伦抱着一个纸箱子进店里,里面是一大摞课本。他把箱子放在地上,拍拍手掌,“你的学籍恢复了。在家学习就行,我帮你联系了家教。”他淡淡地拿过素描本和铅笔,在硬纸上刷刷刷的画画,却忍不住偷瞄她。

  苏瑾开了纸箱,低下头,耳边的头发散落下来,遮住了脸。

  钟伦请了一个在市里教书的有经验的女老师,苏瑾不喜欢背书,不喜欢太枯燥的文字,她选择学理。最喜欢的是物理。

  于是每当空闲下来,她会坐在后院子一边晒太阳一边写作业。遇到不会的就咬笔头,钟伦有时候过来看看,又弱弱的离开。

  苏瑾问他,“你怎么不上学?”

  钟伦哼笑:“一出生就只会画画。”

  其实,苏瑾对他的了解不多。大多数时候,他都是沉默的,画着画,有时一坐就是一天。渐渐的,苏瑾觉得平常的交流似乎没那么重要了。比如她以前看到同学会主动打招呼,会跟她们一起聊最近的娱乐八卦,每天叽叽喳喳像只麻雀;现在她觉得安安静静一点蛮好,静下心来做自己想做的事,等累了,抬起头发现还有人跟自己一样时,也便知足了。

  她越长大,就越觉得交流越困难。每个人在一起交往,似乎都带着某种道不明的目的。怕寂寞、有利用价值,勾心斗角、世俗,种种。

  就像她跟钟伦成为朋友,也是因为他们有太多相似,就像找到了依靠,可以相互取暖。

  你进小黑屋的时候,总不太希望自己是孤零零的一个人。如果有人同行,那就不会觉得孤独了。就像体细胞,必须得成对出现。

  四月,小雾,小雨,微冷。

  镇上出了盗窃犯,很多店铺都丢了贵重物品。一时间,抓贼呼声高起。然而让人感到意外的是,一名女初中生在下自习回家的路上被奸/杀了。这下整个镇子都变得人心惶惶起来,上下学的女学生也都变得小心翼翼起来,夜晚也不敢出街。

  正是这时,镇上的警察在街边墙上贴了告示,上头发下来的杀人逃犯的照片和信息,重金求举报。这下整个小镇都不安定了,都在想万一杀人犯跑到这里来了怎么办。那段时间,在街上都看不见什么年轻的面孔。

  西街有一个大型垃圾场,镇上人的生活垃圾一般都会集中到这里一同烧毁掉。苏瑾每次从店里回家,就会路过这个垃圾场。

  那是个蒙蒙细雨的傍晚,她和钟伦收拾好东西,一路往家的方向走。之前家教老师出了一套试卷给她做,成绩还能看,所以她的心情还不错。路过这条街,偌大的垃圾场里几处浓烟滚滚,空气中是恶臭味和霉味。

  苏瑾捂着口鼻,拉着钟伦的衣袖想要赶快走过这里。

  天空下着雨,空气潮湿黏重,烟雾厚重,看不清远处。

  直到再走近一点,一个头发厚长的男人搬着砖头坐在马路中间,身上穿着脏污的衣服,脸上满是污垢,胡子又多又长,上面沾着面包屑。

  他的眼睛里含着笑意,正乐呵呵地盯着走来的两人看。

  在他的身边,躺着几只被肢解的流浪狗,鲜血染了水泥地,红得刺眼。

  苏瑾顿住脚步,拽着钟伦衣袖的手指骤然抓紧。

  后来过了很多年,苏瑾依旧记得那天的每个细节,就像是慢动作的无声哑剧,每个画面清晰地刻在她的脑子里,一点也抹不掉。

  她张大嘴,喊着不要、不要,可疯男人笑着,撕拉着,拿着刀在她面前比划着。

  男孩趴在地上沉默,支离破碎,眼睛无光。

  “血红之光,黑暗之眼。”

  再也,没有黑暗之眼了。

  有的,只有暗淡和恨意。

  或许,就是在那时变得吧。

  等警察发现他们的时候,苏瑾被绑在树上,头发脏乱,而钟伦躺在黄泥地里奄奄一息。

  一切,都迟了。

  明明是四月,但那天的风,比冬天的还冷,像是刀子,一下一下,打在脸上,疼到心窝。

  疯男人有精神病,意识不清,后来证实,他就是警方要找的犯人,被送进了精神病院。

  钟伦的爸爸来了。

  那个高大严肃的德国男人,见到钟伦的第一面,就甩手给了他一巴掌。

  钟伦毫无反抗,他手上打着点滴,额头上裹着纱布,眼神无光,被打了,眼珠都没动一下。

  苏瑾捂住嘴,泪水无声地落下。

  钟伦被带走了,远离了西镇,远离了苏瑾。什么都没剩下。

  或许我真的是扫把星,跟我扯上关系的人,没一个有好下场。她想,她真的,绝望了。

  家教老师还是每到时间就会来,她告诉苏瑾,钟伦早就给完了她工资,所以她会教到苏瑾高中毕业。

  她想联系钟伦,可是对方什么都没留下,后来她千方百计找到助理叔叔,求了他好久,对方只告诉她钟伦住院的地址,在国外,遥远得不可及。

  她颓坐在地。

  钟伦走的那天,她一直在身旁看他。他没说话,整个人遥远又冷漠。

  她叫他的名字,跟他说对不起,他毫无反应,看她的眼神陌生而冷漠。

  最后,连他也走了。

  这也好,苏瑾想,就剩她一个人,安安静静的生活,这也好。

  再次遇见他是高三的那个寒假,家教老师带她去参加美术集训班,为艺考做准备。你看,就算钟伦已经走了,可她却依旧能感受到他的存在。

  集训去了相隔两百多公里的大城市,每天生活节奏很快很赶。她不爱说话,没什么朋友。当别人聊天说地时,她就在一旁安静地听;她的画很棒,被老师表扬就几句,会听到一些人稍些嫉妒的话,她也不理会。几个月下来,同行的同学几乎没有看过她情绪浮动的模样,淡如水,或许就说的是她这样的人。

  他们都说,哦,苏瑾啊,她不懂感情,像木偶,连多余的表情都没有。

  她患了严重的社交恐惧症,越发沉默,跟人说话会不自在,不习惯被人注视,脖子会僵硬,一句简单的话都会断气。她顾自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,不愿出来。

  钟伦在市里的美术馆办画展。

  一年……不见了啊。

  苏瑾站在那家美术馆外,看到上面的彩体大字,心底思绪复杂。

  钟伦,钟伦,她想去找他。

  她进馆第一眼就看到了那副下颚兼脖子的油画,上面有一颗小小的黑痣。苏瑾看着,笑出声来,与往里走,画越压抑,她越感觉到窒息。

  黑暗神悠的天井里,一双枯稿的手伸出来,却够不着井口。

  悬崖峭壁,圆日飞鹰,利爪刺眼。

  ……

  在走廊尽头,她终于看见他了。

  一年不见,钟伦又高了,他穿着正式的西装,正盯着一副画发呆——眼睛。

  她站在他身后,轻轻叫了他的名字。

  “钟伦。”不是钟小伦。

  他回头,眼里带着莫名的笑意,呢喃着她的名字,末了,加一句,好久不见。

  就好像没发生过那件事一样,钟伦淡淡地看着她,如同从前的模样。

  可是,有些东西,变了就是变了。

  她说不出他哪里不一样了,但就是不同了。

  他的眼里,闪着危险的光。

  他开口,“苏瑾,做我的小助理怎么样?”

  明明知道那是地狱,明知道会万劫不复,她却还是毫不犹豫地点点头,说好。

  他会时不时发脾气,阴晴不定。从前的他永远麻木冷淡,但现在的他,脾气暴戾,整个人又狠又可怖。每当不满意苏瑾,他会踢了旁边的凳子,摔了桌上的花瓶,烧了刚画好的画作;甚至,有一次,他放火烧了她的头发;甚至,有一次,他把她按在床/上,紧紧掐着她的脖子,看她快断气挣扎的模样。

  细脖,微凉,手摸到颈,能感受到她心跳的震动,咚咚咚——

  他松开手,苏瑾的大口大口地呼气,胸腔起伏,他低下头,狠狠咬住她的脖子。

  有血腥的味道。

  苏瑾紧握着拳头不敢动弹。

  她啊,欠他的。

  然而有时候,他又特别好,就像变成了当初她刚认识的那个钟伦。他给她上药,跟她道歉,还是会教她画画。

  前一秒在地狱,下一秒就上天堂,然后再将你推下去,毫不留情。

  她忍耐着,直到某天。钟伦阴气沉沉地进了画室,摔了画架,撕了墙上的画。苏瑾站起来想要出去,钟伦却嘭的关上门,一把拉过她扯到眼前,

  “脱!”

  “……什么?”

  钟伦的耐心用尽了,他伸出手,要撕扯掉苏瑾的衣服。

  “钟伦你干嘛!?”苏瑾声嘶力竭,想要挣扎,要推开他。

  他的力气太大,眼神狠戾,像在自言自语,“灵感枯竭?嗯?不!才没有!”

  ……

  慌乱之中,苏瑾拿烟灰缸敲了他的额头,鲜血顺着脸颊流下来,染了他白色的棉袄。他停住,像是回神,看到她狼狈的模样,后知后觉地摸着鲜血出神。

  他刚刚干了什么?

  苏瑾丢下烟灰缸,摇着头后退,眼里泪花点点。

  不是的,这不是钟伦,这不是她认识的钟伦!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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