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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7章 故乡


因为辞海的那句“多有磨难”,姜辞闷闷不语好些时候。这一趟不知道都收获了什么,我目览远山寺连边边角角好像都有与外界不同的,很独特的意味——或许只是对我来说很“独特”罢了,可还是觉得值当。

        余光见姜辞双臂撑在案上托着侧脸,出神地咬着袖口,那块无辜的布料变得皱皱巴巴。

        “心情不好。”

        没有在询问,以我对他的了解,八九不离十。

        对方怔怔地扭过头,我一时间觉得这幅神态很是好笑,像是他小时候偷偷摸摸拿我糖吃,结果突然被发现后呆楞的木头模样——傻子一个。

        像归像,到底是不一样的。

        我走到窗前开至更大,略微有点街头吵嚷和嬉笑声入耳,盖不住天上挂着的大太阳。

        “老五。”

        背后轻轻传来一声“诶”。

        阖上双目细致地翻找起从前的种种聊天,不怕错过什么细节,大不了就回去呗。可能正因为这种放松,过程一点不艰难头疼,一些细枝末节浮上瞳孔。我反应过来的时候,一股气流已经从腹中升上来,叹出鼻中与喉咙。

        大抵还是想念的。

        “老五,”我睁开眯着的眼睛往回走,“我记得四姨娘以前提过某条街,说有间馆子里的馄饨皮薄肉鲜。”

        当那个称呼说出口的时候,姜辞无声无息抬头看来,终于放过了袖子。

        “我嘴馋很多年了,想去看看。”

        余光落在对方脸上,话肉眼可见有了成效,我故作不在意地说:“你若是体力没恢复过来,便留下看行李罢,阿久我就借走了。”

        话音未落便听见跟前的人发出一连串“诶诶诶诶诶!”的动静,姜辞弯腰拍了拍衣服,有顿住——看到了自己皱巴巴的可怜的袖子,只好安抚地也掸了掸。

        “姐,我觉得我现在体力可好了,爬楼梯不会累,一口气走四条街!让阿久守在这儿吧,没问题的。”

        说法对他本人情况来讲极其夸张,我看着他卖力地为自己辩解,忍不住笑出声,夹杂着自己都没察觉到的悲哀。

        姜辞挥舞着臂膀展示自己不存在的肌肉,末了小心翼翼地问:“姐,你确定自己还记得那条街……那间馆子叫什么?”

        我无奈地摊开双手,“都说馋了很多年,记在心里快发霉了,丢了也还剩味儿,哪能不记得。”

        这真不怪我,四姨娘当初满面笑容地跟我讲那些让自己念念不忘的家乡菜,讲得那叫一个喷香四溢,我坐在椅子上脚够不着地,晃悠晃悠着仿佛闻到了麻油的味道。我不忌口不挑食,听着那些葱姜蒜和香菜还能继续流口水。

        但这个馆子被她着重笔墨,眉目间的笑也更加清透,比我听见好吃的时冒出的“绿光”更加明亮。

        “叙儿喜欢甜口对吧?”四姨娘双手轻轻一拍,语气带着浓浓的笑意,“我想,叙儿会喜欢那里的。”

        有了回忆与时光的温柔,造就了我一点微不足道的向往,微小到如果不是今天就根本不会想起来。

        走在路上尽管语言姜辞和阿久大大多是听不懂,托母亲的福,我勉强能沟通起来——姜友维的正妻与第四房,阮辰姬与纪语萍,我的母亲和四姨娘,是同乡。

        这件事府中的年轻家仆,甚至所有的小辈除了我以外,没人知道。

        母亲犯病时说出的话大多是混乱的,乡音只有四姨娘能听出来。很多时候府里不会留人照顾她,我竟愈听愈明白起来。趁着来历不明的“悟性”还在,多向四姨娘讨教,哪怕在她走了之后……真是托母亲时常失控的福,现在也没忘。

        半是回忆半是问路,勉勉强强找到了与描述中相似的街道。仅仅是相似,多年来的变化不会只是一星半点。瞧不出人挤人的气势,稀稀拉拉有些一看就是常客的身影,在跟店二等有一下没一下地扯闲篇。

        意料之外,姜辞依旧兴致勃勃,我只好帮他介于中间解释所说的话,弄得人家连连感叹“努力的孩子啊”!

        ……没错,我倒是开始吃力起来了。

        怀里抱着回忆中“叙儿会喜欢”的小吃,打听到一家疑似的馆子,却在多年前永远地关上了门——店掌柜生意日渐消沉,加上自家孩子不知怎么去世了,只知传闻的路人不晓得缘由,只能告诉这么多了。

        我问姜辞还撑得住吗,这小子却发挥出了平常出去四处瞎逛胡玩的力气,大有不知疲倦要“追太阳”的架势。

        “姐,”他充满活力地回过头,对上我散发怨气的眼睛,试探着问,“……找找看?”

        呵,坐马车前那个上气不接下气的人是谁?真是不认识呢。

        “……行吧。”

        我看见他双瞳亮晶晶的,怨气焉了下去,长吐一口气试图提起精神。这地界带着浓厚的乡土人情气息,眼看大太阳依旧挂在天上,闻着空气中却好像是要下雨了。

        “信不信?”我把猜测告诉姜辞。

        他一脸“休想骗我”的神情抿嘴笑,“姐,累就累了,不要找借口。”

        依对方再走了一阵子,我还是感觉能闻见雨水欲落的味道,手肘怼了怼姜辞。

        “打个赌?”

        “好啊,赌什么。”说着,他捞了一口酥肉往嘴里放,尝到某种酸甜的调味。

        我思索之后眯起眼睛,“你要是输了,去章台一整天不碰姑娘也不调情。”

        姜辞脱口而出,“简……”他顿了顿,像是在把肉咽下去,带着怒气道。

        “简直过分!”

        “那要是我赢了……?”

        谈话间一座破落的屋子映入眼帘,很容易想象到它之前的模样,也是兴隆过的吧?

        转而去若无其事地问凑上来的附近居民,大概是看见我们两个陌生面孔站在早就关门的店铺前发愣,好奇来询问情况。

        我只说想知道对方关于这家店的一些记忆,他只说好像吃过一次这里的馄饨,非常的一般。但招牌菜是别的,听别人说挺不错的样子,就是生意惨淡后就一蹶不振了。

        非常……一般,却引得有人念念不忘。

        更多的事也不得而知,我和姜辞对视一眼,不约而同放弃追溯了。这件事不是必要的。

        干脆在屋檐下歇憩一会儿,继续刚才的话题,我整理了坐下的衣角,疑问道:“刚才你还没说,要是你赢了怎么办?”

        姜辞把吃的东西咽下去,叠起油纸。

        “姐,我要是有什么东西瞒着你,别怪我。”

        听上去好像有些严肃,这些天对于他的变化,我已经见怪不怪了。

        “你们长大了,该有自己的想法。”我顿住,垂下目光注视着台阶上的青苔。

        “至于你们的将来,应当是与我无关的,本该是与我无关的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所以……哈哈,这样也好。”

        实际上我总是明里暗里地告诉姜辞和追燕,再过几年,姜府或许不再是我的容身之处——这是我自己的选择,哪怕同时带来了源于漂泊不定的紧张和怯懦。

        不知神情,姜辞沉默不语,只是空空的双手帮我拿去些吃食,分担点重量。

        这段日子过得……是越来越畏缩手脚了。

        “是年纪到了必然会接触的罢。”他不着痕迹蹭了蹭下巴,眼看没到傍晚,天就黯淡下来。

        该走了。

        掸干净布料沾上的尘土,沿路往回走,目之所及发觉黯淡的似乎不只天色,大概是一砖一瓦,一人一边。

        姜辞踩地上的碎石蹦着向前,马尾跟着动作像剑上的穗子般晃荡,本人却好像视若无物,很是专心。

        时间和地点都不太一样,我的靴子没有踏在泥地了,眼前是小巷子恍惚相接起来。

        走过了这条路,是不是就到了河岸?

        错觉让人有些许晕头转向,昏沉的头顶传来一股阴凉。

        “……姜辞。”

        眼前正玩着的人应声回头,我加快步伐拍了拍他的肩。

        “走快点!你输惨了!”

        说罢便扔下对方飞奔起来,外袍解开往头上一罩,双手在两边稳稳地拿捏着。未受到遮挡的视线一片清晰,路程在脚下迅速延展。

        伸向记忆中模糊的目的地。

        “诶?诶诶诶——!”

        姜辞在身后大喊着追过来,脚步听上去略显跌撞狼狈,字里依然透着乐此不疲。

        “完了完了,”他勉强追上来,作势要抢我高举在头顶的衣服,“姐你不要这么小气啊!”

        我一把打掉对方的手,奔跑的动作骤然加快,扯着嗓子回答道。

        “你自己要在外面晃悠,关我屁事!”

        “哇,你怎么能这么冷漠啊?你不能这样啊!”

        声音离得近了,又拖拖拉拉被甩开。

        “关我屁事!”

        不知道跑到了哪里,总之确认是在原路返回就对了。我事不关己地大笑,“为你的自大付出代价吧,臭小子。”

        雨点像是在答应刚才的话语,噼里啪啦不要命似地打在衣服上,靴子下很快重重地开出几朵水花。

        屋檐垂下帘子耷拉到地上,窗户一个接一个唰地被打开,探出些脑袋惊呼不好,赶紧跑出屋子把晾晒的衣物被褥都往里收。尘土和青苔无可避免地被打湿,或许是我的脚步太重,原本可以安逸躲在斑驳的台阶边上,无所事事的砖块,也多出了本不该有的,流动的痕迹。

        这不是我在外面度过的第一个雨天,起码这么多年来,不是第一次出现清醒又恍惚的感觉。

        但我突然意识到,这二者并不是“势不两立”的存在。相反,它们正在脑海里和谐共处。

        它们的再次出现与曾经偷偷溜到北方时截然不同,虽然是一样的尘土,一样归属的大地。

        直到乘马车回程,我在车厢中坐着也多少有些魂不守舍。

        有些东西,早就没有那么泾渭分明了,却依旧拥有着极端,人依旧可以在其中游走,也可以停留在大地尽头。

        “还在生气?”

        姜辞坐在一旁背对着我,誓死不回头,声音从鼻腔里愤愤地挤出来。

        “哼!”

        听着,昨天你变成落汤鸡可没有我的责任在内……本想这么说,但架不住在自己眼里,对方似乎还是个“孩子”。

        小孩子生气需要理由吗?需要吗?

        好吧,是我不对,给了他一个天衣无缝的契机。

        “姜……辞?”

        我试图去唤醒那沉眠的姐弟情谊,然而那玩意儿在姜辞心里仿佛睡死过去。他脖子梗得夸张,一幅很快就要抽筋的样子,“哼!”

        “……悠着点儿,闪着脖子就该轮到你卧床了。”

        地面因为遭受雨水,马车驶在泥泞路上咯噔咯噔的。

        姜辞乍一听,觉得很有道理啊!抬手摸了摸后颈,“是有点儿酸呼呼的……”

        “那就对了。”

        都扯脖子一路没消停,你不酸谁酸?

        余光扫到窗外,我起身到前面去撩开帘子问:“阿久!改道了?”

        驾马握缰绳的身影应道:“回大少爷,前日头走的路被巨石给封死了,得绕!”

        “认得路?”

        “认得,您放心!”

        弓着腰背这才回到座位上,一扭头,姜辞依旧不肯放过。连人带屁股角度更加夸张,只留给我一个孤傲的背影,似乎察觉到了落在自己身上的视线。

        “哼!”

        ……闹个没完了。

        好说好哄得半天,宛若老师傅教导弟子回头是岸般的苦口婆心。从头到尾直到回府,我的目光只能见到那个高马尾甩来甩去,姜辞背着手走得大步流星。

        阿久去归置东西,那一片附近的家仆听到动静,纷纷弯腰行礼。

        夏天的大太阳在地上扇了几个火辣辣的巴掌,院落的花估计又晒死了几簇。本就是撑面子的东西,老爷和夫人们没一个在意,丫鬟和小厮也都不放在心上。

        轻快的脚步声兀自响起,听着耳熟。

        “追燕?”我转过身,猝不及防迎上对方,不顾形象蹦跳着扑过来。

        “兄长!”

        我连忙展开双臂接住丫头,踉踉跄跄往后推去几步。

        “咳啊……沉,沉了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啊?”

        追燕一下子从我身上弹开,转几圈来回打量自己的身形,又把手放在自己腹部捏了捏。

        “……胖了?”她试探地问。

        我点点头,“真胖了,不过现在倒是正好,别骨瘦如柴的不像话,风一吹就该被刮走了。”

        原本大有分道扬镳架势的姜辞,侧耳听见这里的聊天,一路小跑哒啦哒啦地凑过来。

        “你们聊什么呢?”

        追燕好似没看到他一般,低下头目光闪烁地询问:“真的,正好?”

        “……对。”我看着旁边姜辞“张牙舞爪”的模样,使劲憋笑。

        他凑到追燕身后,围着对方绕来绕去,“说什么呢?带我一个啊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看兄长刚才差点摔下去,不像是正好……”追燕细细的眉毛皱起来,“该是肿了些。”

        我拍拍肩头,“现在这样挺好的,兄长刚才那是没反应过来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真的?”

        “你们倒是看看我啊!”

        “……噗,真的。”

        隐隐约约能感受到周围丫鬟的笑意,回头便看见三三两两不敢靠近,却又忍耐不住窄袖捂着面颊。

        姜辞依旧委屈巴巴地围着追燕转,后者便装作看不见,跟我视若无睹地聊闲篇。

        “咳,”我试图不着痕迹地扯开话题,“我去问阿久东西收起来没,拿些吃的给你分一些。”

        于是顺利脱身,追燕觉得好玩便玩着罢,只是姜辞动作愈发稀碎。

        我走出去四五步悄悄偷听着,微侧过脑袋,姜辞看不见,只是差不多该哭出来了——谁都知道,装装样子哄人嘛。

        “追燕,追燕你不要哥哥了?你别学……别学兄长啊。”

        对方目不斜视地微微勾起嘴角,晾了一会儿,姜辞灰溜溜地往自己屋走去。又是被姐姐扔下,又是被妹妹无视了……一出悲剧啊。

        追燕看着他走出一段距离,嘴巴咧得更开,两眼成一弯月亮,“哥?”

        离开的背影似乎没有听到,她清了清嗓子。

        “哥——!”

        对方连忙回头应声,接着她便迈开步子往前头跑起来。

        “哥!个傻蛋儿——”

        姜辞与我方才如出一辙地伸出双臂接应,只是因为又有了追燕的那几声唤,意料之内地猛扑。

        “诶呦喂!小祖宗你可轻点儿!”

        “你个呆瓜,”追燕双手环抱过去,揪着对方背后的衣服不撒手,“我不管,我可是你妹妹,以后若还是扑过来,你一辈子都得接着,哪里逃得掉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是是是,姐说得对……真是又沉了。”

        接着又是一声诶呦,我在远处放任他们似皮孩子般打闹,只是摇头也跟着作笑容满面。

        再走出去就听不大到了,有蝉鸣延续着声响,踏了一路的清净热闹,便是满眼府里的忙碌,日复一日也有些新奇。

        阿久正抱着东西,我拿走那几包带回来还没坏掉的吃食,香味儿依旧飘着未散。

        斟酌分他些许,对方似有些茫然无措,我故作老头子腔调地用手肘顶了顶他的后脊背,“不错,辛苦了。”

        提着去挑拣给追燕,她在姜辞的撺掇下半信半疑地吃下一点。或许本以为是什么难吃的东西,包住那片残存的香气时,她却愣住。

        “怎么样?”姜辞没有掩饰自己的期待。

        “啊?怎么样……”追燕抹去手上油污的动作有些迟缓。

        “味道不似我们这边的食物……我好像吃过。”

        短短两句我和姜辞都没放在心上,她倒是忙于追忆,娟秀的眉头微皱。

        姜辞坐在屋里的床上,追燕是椅子,我照常端着那个可亲的小马扎。

        尽管不理解,但谁也没有打扰她,开始细细地下意识啃起拇指。

        “是……怎么回事来着?”

        没过多久对方一幅茅塞顿开的神情,两手一拍,道:“对了,是阮夫人!”

        阮夫人?

        在她恍然大悟后,我却开始想不通,母亲怎会给追燕带家乡的吃食?

        对方见我大有陷入沉思的架势,继续解释。

        “是母亲入葬后几日,阮夫人悄悄带来给我的,”她手指轻点桌上,“追燕不大记得到底是什么,却肯定与这味道一样。”

        而我们是按照四姨娘所回忆的买的……追燕定然不知道此事,母亲与其虽是同乡,各地东西却是隔村就大不相同。

        会有这么巧的事吗?大概吧,除了巧合之外也无法解释。

        “追燕,”我主动打断自己的思绪,“喜欢吗?”

        她想了想,认真回答道:“喜欢的,或许比起刀疤厨子的大锅,追燕更喜欢这些。”

        脑海中突兀地出现一段模糊不清的声音,与追燕开口重合。

        影影绰绰,不见其清晰的面容与身姿。

        “比起刀疤的大铁锅,我果然还是更喜欢家乡菜……不过应该是习惯了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从小在爹娘的馆子吃到大——当然,我知道其实味道真的不怎么样,但是已经习惯了。”

        她拨弄着头上简陋的木簪子,故作轻松地告诉我。

        “若说嫌弃,其实怀念的份量更加深重。”

        低矮的小桌板上搁着我两只小手,那时后还有些肥,脑袋微微地歪倒一侧肩上,“叙儿不懂。”

        那人蹲下身,学着我的样子把手放在桌板上,脑袋也歪到这一边。

        “不懂,不懂很好,”她眯起双目笑道,“叙儿以后就会懂了……”

        “不,最好叙儿一辈子都不懂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还有辞儿……”

        “四姨娘希望你们这辈子,都不会懂。”

        如果对话发生在她怀上追燕的时候,大概也会抚摸着自己日渐长大的肚子,轻轻说上一句。

        “娘也希望你……这辈子都不会懂。”

        看着眼前叽叽喳喳说个没完的丫头,旁边是听着听着就冒出两句抱怨扯皮,明明面上根本不嫌烦的小子……臭小子。

        如此安逸祥和的景色,我用了九分的力气去阻拦自己说出那句话——好像他们身上,继承了四姨娘大部分的影子,仿佛她还在,我不孤单,母亲也不孤单。

        转眼间眼前的谈笑风生就变成了两个胆大包天的小鬼,好像在度过相同的岁月。

        过去多久了?

        一天,一月,一年……

        追燕诞生于世的距离,她离开的距离。看,你曾每日隔着肚子抚摸的胎儿,虽然离大家闺秀的形象有些远,却高过我胸膛了。

        只是有些怀念那份毫无顾忌的温柔,追燕还没到那个时候,善意未曾经过打磨。

        晚些时候,我漫无目的地在外面闲逛,转眼来到一条有些熟悉的道路,四周如同繁茂生长的树林。

        再过去些便见到一堵不算太高的墙,挂着一只风筝,看上去并不突兀。

        反应半晌,原来是红杏楼的后面。

        我散步的动作一滞,思索片刻后转身离开,无意识地摇了摇头。

        就此打道回府,空白的脑海中有了些东西,或许是期待。

        姜安在院子里四处奔走,似是在寻找什么,见了我踏进来便慌忙跑到跟前,“大少爷快去老爷书房,他正和三少爷谈事呢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与我何干?”我看着他,皱眉道,“你这么焦急忙慌的是作甚,有你什么事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这不是缺了您嘛,老爷吩咐了要找你过去。”他深深地弯腰弓背,略微抬起头。

        我问:“还有别人吗?老五老六呢。”

        对方语气夸张地大叹:“没了,没别人了,就您和三少爷。”

        狐疑地赶过去,其实也没有太过出乎意料。自从上次那番“猢狲”的聊谈警醒之后,老爷多次找我们这几个年纪稍大些的去多做讨论,让他了解我们的惧怕,让我们知道他想要的做法——虽然并不明显。

        我推开这近些日子再熟悉不过的房门,手里依旧提着那个马扎。

        正如姜安所说,书房中只见二人不见其余。姜喻山天赋异禀学去了魏夫人的苛薄面孔,“兄长怎不坐椅子?”

        “舒服,”我不在意这很奇怪,放置好捞起衣袍坐下,视线稳稳落在对方的脸上,面带微笑着暗示变成明示,“方便。”

        被强调了高度后的脸色更加发青发黑,老爷这才空出手挽袖子,冲我二人以双掌摊开下压。

        于是,屋里的声音便一瞬停止。

        “叙儿,为父正与喻山说着呢。”他眼神复杂,似是柔和询问,却看出一份异样——我总在那群豺狼虎豹的眼瞳中见到。

        “你可有关系较好的……朝臣子女?”

        这问题着实让我一惊,老爷竟已将意图摆上了明面,我思考着,只叹气回答道:“不曾有过社交。”

        在过去里我总是与那些店二或掌柜,以及最多的是乡里乡亲有些交道,并不无聊。

        “喻山出门不算少,记得动作大,手脚长的好友数量可称众多。”

        姜喻山听到这儿忍不住笑,微微扬起下巴,“方才与父亲说过了,不多,不多。”

        老爷垂目沉思,片刻后与我二人交代着,“陈家可以问问阿菊,虽是分支却也可打听一二;关于叶家叶老爷的态度,着实不清楚,既然有交情在何尝不可试;喻山,你去帮忙旁敲侧击一下沈家的想法……”

        话到这儿,我抱着的双手伸出一只举在身前,打断道:“沈老太爷对听圣上的话,说一不二,父亲想做如何?”

        “是这么回事,”他语气有些低沉沙哑,“但那是沈老太爷,沈老爷可说不定。”

        老爷的态度很明确,为了免于追责不惜攀附于纳百川之腹下,不惜任何手段。

        如此一来,如此一来……

        ……不对!

        我蹭地一下站起来,鸡皮疙瘩控制不住浮上表面,眼中估计满是惊恐之色。

        “您这是要,一起造反?”

        说话间不止一次吞咽口水,无法掩盖的惧怕就这么一层一层地暴露在这间小小的书房。

        结合刚才所点到的那些人家……我知道虽少,朝堂之上下同为朝臣的老爷才是看得更真切,知晓的更为广泛。然经前些日子的奔走拜访,说话间透露出来的意味深长,很容易猜想到为何被当作是切入点。

        他们中自是有人想反。

        而沈家,老太爷是铁打的忠臣,但其子沈老爷却深知变通。若有静观其变之意,如此保持,皇帝要是雷打不动地坐在龙椅上,得其庇护便不会是首当其冲——这便是姜友维的算盘,要真如此,这就是最佳的选择。

        而在我冲动点破之后,老爷却露出一丝难以捉摸的笑容,“好,不愧是我姜府大少爷。”

        依旧有些嘶哑的声音让原本一头雾水姜喻山窥到皮毛,尤其得到肯定答复之后,怎么也不会只有一知半解了。

        “造,造反……”他茫然地反复念叨这二字,喉咙中却是愈发尖利刺儿,“造反,造……造造造反!”

        “别叫唤了!”我忍不住厉声喝止,跑到房门外左右细致地审视,好几个来回后才再度合上,生怕有什么人扒在窗外或者门口。

        只听说多处地方的问题……总有人说离“民不聊生”不远了,倒也,正常。

        这个选择很,正常。

        回过头看着那个做决定的老虎,惊觉自己突然读懂了那复杂背后的其中一层意味——

        你怕了,你居然也在怕!

        是你做出的决定,我们全家上下都得为你的决定担起责任,而你自己竟然也在害怕?

        是啊,选择正常又如何?还不是要以性命做赌注。

        我没有立刻坐下,扶着墙怎么也缓不过来,深知自己的瞳仁大概已经涣散十分。

        “这是要杀头的啊,杀头,的……”

        “好了。”

        老爷没有敲桌子呵斥,在我眼中却比往常更加可怖。对,他非常可怖,他没有为姜辞和追燕上过一分的心,却掌握着他们的项上人头!

        眼前这人是谁?我不认得……大抵是认识的,这人是姜府老爷,是姜忆琼姜喻山,老四老五老六,还有老七的父亲,是母亲还有陈夫人他们的丈夫。他是,我爹,我母亲的丈夫,四姨娘的丈夫。

        他是姜安,莹秀,还有阿久,道疤脸他们的主子。

        多少……多少啊,居然要为这造反的决定,自此只剩两条路非生即死。

        为此畏缩,却也,没办法……没办法将这副身躯摘出去,还有那两个小孩,那个还没取名字的小孩……

        “我……父亲!”

        我唤声也咬牙切齿起来,不如喻山尖锐,比起惧怕之外更加丰富的沉重。

        被呼唤的那个人极力掩饰自己的神情,仿佛这样就不会害怕去死一样。

        “你,你别这样。”反观姜喻山,只听到杀头二字像是不会联想到自己的死状,我知道那源于他的无知。

        接着便搬起马扎往外走,不顾身后人到底又在说些什么,重重地摔开房门。

        “闭嘴,我倒是也想活!”

        我只崩溃地冲那过于微小的书房里喊上最后一句,冲昏的头脑自说自话恢复清醒,胸口却更加难受了。

        脑子里只有那句话,横冲直撞在府中胡乱地走,怎么也找不到属于自己的那间屋子。

        “我……”

        呼吸也在身体里胡乱游走,扰乱血液的奔腾,涌上双目又紧闭门窗不肯打开。

        以前的谈话都是暗示,暗示危险离自己到底有多近。如今却告诉我,离你最近的不是危险,你无法躲避——它就站在你头顶,阴云密布,不见烈阳。

        一直走到脚底生痛,我如同从麻木中初醒般觉出刺骨。

        恍惚眼前有个影子,为我的吃痛转身靠近。

        “叙儿?”

        声音是我无比熟悉的,从出生便环绕在耳背。

        她踏着轻乱的步子过来,牵起我的手,放缓声问:“叙儿这是怎么了,谁欺负你了?”

        “不,”我本想应付过去,未开口却还是被那句话缠着不放,只低低唤了声,“……母亲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母亲在呢。”阮辰姬摸着我头,神态慈祥

        “别哭哭啼啼的,像个妇人家,叫人看去了多不好。”

        话音未落我猛然清醒过来,警惕地打量眼前的人,幸好没有要发作的迹象。

        我这才放下心,轻轻挥开她的手。

        “叙儿有些疲惫,一时间糊涂走错了路,该是要回房的。”

        如同离开书房时一样,我没有管身后的人欲言又止,一边逃离一边全部搪塞过去。

        回到自己的房间,窗户门一概紧闭。沾上床的那一刻,倦意席卷而上,我抱着被褥不堪重负地躺下,阖上双眼,终究一滴眼泪也没挤出来。

        “没出息……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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