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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8章 过往


浑浑噩噩的状态持续到了近半月,酷暑带来的不耐烦感也愈加明显。我就整日待在封闭的房间里闭门不出,直到有人“拜访”。

        “兄长?”

        屋外的叩门声很熟练,被控制得恰到好处,既不会让人听不见,也不会显得过于烦躁失礼。

        只是这样,拜访之人的身份一目了然。

        “请……”许久未开口,竟如同老爷那般的沙哑。我闭目深呼吸几个来回,迅速灌下几口清水,“咳,请进。”

        姜问如轻轻推开门走进,抬眼的一瞬是巨大的不可思议。

        “兄长这是?”他意识到我根本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,本想出去拿东西,踱步几巡还是停留在这儿,抽出椅子自然端坐。

        我看着他欲言又止的模样,平缓催促道:“问如有话便直说罢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当真……”对方鼻腔叹出沉着之气,满是疑惑地问,“兄长闭门这几日,憔悴了不少。”

        是吗?

        屋中不曾有过镜子,姜问如刚才大概应该是想拿来给我照照看。所谓憔悴,他道是嘴唇干涩黯淡,面色如土,眼瞳中一片死寂。

        我皱眉询问:“当真?”

        “千真万确,”他对此依旧不解,“怎会如此?”

        姜问如的诧异就像一面镜子,仿佛可以通过这神色想象出自己现在的丑态。我道他是好心来探望,目光不敢地掉在地上。

        或许……老爷还未曾与他们说过,我意识到自己竟自私地希望他们不要知道,便可无忧无虑地继续过着,顺其……自然。

        我暗示地问了两句,对方是一头雾水,只好糊弄说是在外面听戏听入戏了,心情不太好。

        话题扯开后就显得轻松些,思绪却依旧是乱麻胡搅。

        他们不知道,他们应该知道,他们应该知道自己在无形中背上了此等巨石。若是乱党真成了,便没什么……若是没成,一旦彻查起来,我不信坐着龙椅的人会查不到!

        若是没成,他们不该稀里糊涂的掉脑袋。

        姜问如走后我的斗争才告一段落,想到对方说的憔悴,自己是为这烦恼失去了什么。

        贪图享乐,习惯于安逸是我的本质,懦弱无能是我的本质。

        不知怎么,我站起身,脑袋一片空白地走到窗前。这里该是已经没有光能照进来了,隔着墙还能听见无知的蝉鸣。伸出手推开它,阳光一时间有些刺眼,自己却好像感受不到眼睛的酸楚,直勾勾盯着外面懒于修建的绿植。就此麻木,我少见地直接坐在窗沿上,脚离地面只有几根指头的高度。

        匆匆路过的莹秀搬着个大木盆,惊讶地略微抬头看着我,换了姿势毕恭毕敬地行礼,“大少爷。”

        如此一来,我还得回应这个可笑的称呼,事到如今已经不会幼稚地去想这是为什么。

        “那就不要想这么多了。”

        追燕儿时的话再次浮现,我不置可否地点头,从窗边信步闲庭地下来,往姜府外走。我甚至都不知道自己要去哪。

        看着大街上来来往往的人,无一不在为生计四处奔波,满头大汗在远处吃力地推车。

        这世上,也只有活着和去死两条路吧?

        想到这儿吗,我终于清晰地意识到要放任自己自生自灭,也不用可笑的理智去阻止,或者只是掩盖了。但这并未让我感到一丝一毫的松快,相反看到了路的尽头,那无限延长的悲哀。

        “让一让,来,让一让诶!”推搡着的人群往另一个方向涌,我本就是漫无目的吓散步,便任由人潮把我刮到哪个地方。

        堆砌的声音逐渐靠近,耳边是密密麻麻的私语。

        “造孽呀。”“活该。”

        我抬头看到眼前的场景,不由愣住——一片乱象,桌椅被摔得残破不堪,摆饰也七零八落掉了一地,门口的牌子上依旧写着“红杏楼”三个字,却被一分为二,中间是锋利尖锐的裂痕。

        我与方才的路人一般高喊着“让一让”,也体验了一回早晨姜问如见到我时的那股诧异。

        人群被固执的姑娘们硬生生拦住,以“不是客人不让进”为理由,倔脾气摆在明面上。

        “这是怎么了?”

        我拨开挡住视线的人,想要看清楚里面的场景,停留在伸出手阻拦的姑娘面前不动。

        当真是……一副惨状。

        突然,一个盘着辫子,腰间别着淡紫色香包的姑娘对着我道:“客官好生面熟。”

        不等我作答复,她自顾自地解释,恍然大悟的模样。

        “辞公子的弟兄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正是,”我感觉得到对方似乎是怀着好意的,便套近乎问,“楼里是出了什么事?”

        “奴家不好说,不过可以放公子进去一看,咱不碍着做生意。”

        说罢阻拦而伸长的双纤手为我缺开一道口子,我道谢后钻了进去,身后再度成为一道密不透风的人墙。还有些趁机吃豆腐的,姑娘管不了这么多居然直接咧开红唇骂了回去,我看得听得一清二楚。

        为了不让别人察觉到自己的存在,我贴着墙边绕开。

        “哭哭哭吗,哭什么哭!”

        鸨母站在中央手绢狠狠往地上一摔,轻飘飘的竟摔出了鞭子的气势,眉目间的狠戾嗔怪压地整个楼里透不过气。

        抽泣的声音略有些耳熟,仔细看源自一个跪在地上掩面而泣的女子,鸨母使劲扯过对方的肩膀摇晃,“就知道给我惹事,现在好了,人直接上门来砸了招牌!”

        我在角落听着,装作若无其事,余光看见一个同样只作围观,装模作样的身影。

        像是注意到了有目光盯自己,对方也寻着找到我,迈开大步往这里走来。

        “叙公子。”何晃招了招手不作行礼,示意往楼上走,没有多问来意。

        同样是上次聊天吃茶的位置,我先开口道,“闲来无事到处转转,几日未见,红杏楼居然成了这副模样。”

        对方手里捞了一把桌上的瓜子,待我望了楼下半晌才发现那正跪着受训女子的面目,“水桃……?”

        “让知县家那公子上了床,少夫人知晓后,这不今天带人来砸店了。”

        真是言简意赅……阁楼底下,水桃哭地快要背过气去,捂着脸的双手干脆全放下来,原本娇艳的脸蛋哭花了胭脂,哭得不成人样。红唇顿时像一张血盆大口,我前些时日感叹“吃人的妖怪”,却哭成了这幅凄惨的模样。

        红杏楼有一个不成文的规定,清醒之人概不过问,伺候好就两相陌生;而不清醒来的人,一定要知晓其身份,才可关上门做事。

        “我不知道,我真的不知道,”水桃白玉似的手背抹过咸泪,多处些本来待在脸上的颜色,“他醉醺醺地扔了银子过来,我照例引导着问,他他他只说他是个家仆……我不知道他是县太爷家的公子的!”

        鸨母眼神骇人,语气冰冰凉凉地拍了两下对方的脸颊,四目相对。

        “不知道?你现在知道了。”接着往门口那群姑娘门高声喊道,“一月禁闭,都给我看严实了!”

        许多回应的动静从地下传来,有的在认真拦人没什么情绪,有的摇头叹气,有的则变得些许战战兢兢。

        眼看着鸨母再次将刚才捡起的手绢丢在地上,没有将自己一丝一毫的目光给地上的那个人。水桃哽咽片刻把哭声硬生生压下去,看着对方的臃肿的背影,趴在地上拿起被扔掉的绢头擦干净脸,自己往某处屋子走去。少了平常的腰肢扭动,像是一个普通人家闺女离去的模样。

        是自己去关禁闭了——

        “都是自愿留下的”,我如今看着这些章台人的神情,体会到了她口中的“自愿”到底是一个怎样的存在。

        鸨母闭了闭眼,叉腰一副大架势,竟开始破口大骂。

        “自己管不好男人,不好好看着,反而管到我们头上来了!”她肥胖的双腿在地上来回跺着,好似要踩踏地板。

        “还骂我们是彩旗?我呸!也不看看自己什么样子,不去管人,还敢跟我比泼……我要早回来一个时辰,我撒泼耍赖,我骂到你狗血淋头!”

        “好好的少夫人不做,跑来当泼妇,活该半辈子没人要!娘的个婆娘真不晓得害臊……”

        我以围观者的心态摇头笑了笑,不去听那些骂词。

        眼看着人群没有要散去的意思,鸨母也不再让她们特意揽客,我与何晃行礼告了辞,却也不是要回去。

        沿着那条来来回回走过好几遍的小道,视野意料之中出现了那片绿林。墙头上仍旧挂着一只纸鸢,默不作声,有蝉替它叫唤。

        我不吃力地攀上那颗老树,树枝壮得厉害,两人坐在上面绰绰有余。

        接着,那东西下头出现了一个低低束发的人。炎夏却似要有微风吹过,我伸手牵起风筝,果不其然开始飘忽地向上飞。

        那“唰唰”的动静没瞒过对方的耳朵,温柳抱以疑惑回头,顺着围墙往上看,倒抽气发出一声惊呼。或许是惊讶,这几天我经历的惊讶已经够多的了——这次却不一样,她眸子倒映出阳光的灼亮,像是第二,第三个太阳。

        温柳没忍住,失笑地放大声音:“姜小姐,你怎么来了。”

        表情不能够更加明确了,她没有被吓到,反而是一股油然而生的惊喜感,在胸口四处游走。

        这该怎么回答?

        我手里牵着迎风而上的风筝,不动声色地打起太极,“大老远看见你们这儿好像出了什么事,来围观一下。”

        扯线之余,低头看见温柳跃跃欲试的样子,我唤她上墙头稳稳地坐着,把风筝线递给对方。

        “出去放过了吗?”

        对方小心翼翼地捏住风筝,抬头看它高高地飞在天上,迎着夏日的风一时间有些舒适感。

        “还没呢,”她遗憾地说,“水桃看得太严了,总是被发现。”

        我如今也懒于猜想红杏楼为何束缚温柳的手脚,直言道:“水桃好像,关禁闭去了。”

        风刮得愈来愈小,又玩似的大起来,这样来来回回不厌其烦。这件事应该是被早早地预想到了,温柳没有做出任何意料之外的答复,悄无声色地吐出一口气。

        这是在叹气,经过了压抑和掩饰,不知别人会怎么想,但我经常这么做,所以理解得很快。

        温柳目不斜视地将话题延续下去,“这段时间再试试,鸨母忙晕了或许不会安排人替她看着我。”

        接着便是各种对玩乐的期盼,我静静地看着这个姑娘畅想脱离了围墙的禁锢,会是如何如何。

        一个充满希望的人,一个知道自己想干什么的人。

        我面对着这份情景仍然不由自主带上笑意,目光追随着对方眼角的动作而动作。大概是心境不同了,我总是批评姜问如对待事情的悲观情绪,自己却在老爷做出选择后,为自己定下了死期。

        温柳顿了顿,问道:“很累吗?姜小姐。”

        一时间没反应过来,也是从刚开始就在意起我“憔悴”的面孔,只是照顾到本人的情绪,没有问出来。

        这种问法也是很委婉了。

        我本想就此应下,却不知怎么有一股诉诸的渴求,含糊其辞地回答:“心情不大好,误了身子骨。”

        未等对方接下去,我打岔道。

        “丑吗?”

        温柳居然真的将视线从风筝上移开,认认真真地打量我的面容,“嗯……不丑,挺漂亮的。”

        我总觉得这也是敷衍,却有种被逗乐的感觉,侧耳听到对方小声嘀咕:“要是开心点,估计就更好看了。”

        知道是说给我听的,我不做声,嘴角勾起将这句话放在了心上。

        “对了!”

        温柳突然说:“后天,姜小姐陪我一起出去吧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啊?”我一时觉得好奇,“不太好打扰你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可是姜小姐的样子真的很不开心,平时出去玩吗?”

        “嗯……”仔细一想出门不算多,大多是随便走走,其余就是跟老爷做事。

        “大概,但我知道很多好地方,会抽空看一眼,或者带点东西回去。”

        对方盯着我的眼睛,“只是这样?”

        我点点头,接着就看见温柳略微皱起娟秀的眉毛,“这不能称之为玩乐吧?”

        她非常认真地对我说:“按照漱娘——我们红杏楼之前的一个姑娘所说,玩乐应该是为了自己喜欢的事情,耗干自己浑身所有的力气。”

        我不赞同道:“这没有意义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我也不理解……所以啊。”

        温柳看了看天色,把风筝收起来,缓缓凑近脸前,眼中满是期待的神色。

        “愿不愿意陪柳儿,找到玩乐的意义?”

        本身是想拒绝,而且是非常果断地拒绝,可话到嘴边却突然说不出来。我没有躲开这近在咫尺的面孔,只是扶了一下她快要摔倒的后背。

        “多谢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后天对吗?”我鬼使神差地问,反应过来的时候只好硬着头皮继续,“何时。”

        得到几乎是肯定答复的温柳,乐地能听到细细从鼻子里漏出的笑声。

        她伸出手指,“傍晚吧,我们拉钩怎么样?”

        那根小手指在眼前非常不容忽视,我怔怔地生出手,两指勾叠在一起,随着温柳的小臂而摆动。

        “说好了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嗯。”

        我缓步往回,这时候路过的人看见经历一场破坏后的红杏楼,也已经不会感到稀奇了,余光看两眼便继续做自己的事去。

        到了府中将事情告诉姜辞,他心疼地直报怨,说下次去一定要多带点水果给那两姐妹,要是生气长皱纹了可怎么办?可得多补补。

        说完就从阿久手里夺过两个苹果,往我怀里一扔,所幸手脚快接住了。

        姜辞看了看我,又看了看阿久,决定再抢走一个鸭梨,郑重地放在我怀里。

        “姐……多补补。”

        想着小子回心转意知道回敬了,猛然反应过来。

        臭小子内涵我!

        /

        比起什么半个月之类的,两天时间简直只有蚂蚁大小。

        没带太多丁零当啷的琐碎东西,我只当是再去围观什么新鲜事儿。

        围墙上仍放着那个风筝,这次我直接爬上树从墙的这头翻进去,温柳果不其然等候在屋外。

        “这是要走了?”

        我看见墙角已经放好了垫脚的马扎,一时间竟觉得异常亲切。

        对方没说话,只是满面笑容地拉我进屋。

        这是开窍了?知道自己作为章台人会做些什么了?

        只见她铺在床上一条与自己身上同样简单的衣裙,可能是觉得自己这么做有些不尊重人,还是先解释道:“柳儿向芹儿姐姐打听过姜小姐的事了……真的非常抱歉,擅作主张。”

        我不知为何屏住呼吸,视线停留在那件衣服上目不转睛。

        温柳看我面色暗改,咬住下唇斟酌半晌,最终鼓起巨大的勇气,试探着问:“有兴趣,试一下吗?”

        “不,我……”下意识地想要拒绝,可实在挪不开注意。这简直像是一个不可思议的,梦里都不会出现的情景。

        会有人把镜子摔在我身上的,父亲也是,棍子……

        深刻在骨髓上的恐惧如同啃食的虫子在身上掀起一阵刺痛,我不可能穿上这种衣服。男子的衣袍才是大家应该看到的,穿在自己身上的,是母亲希望的样子。真该牢牢焊在我的后脊梁和胸膛,只要它没有女人的气息,母亲就会维持着那副慈祥的笑容。

        一切当初的骂喊在回忆里都变得很轻,但这股烟雾一直在四周飘拂不肯罢休,我已经没有什么感觉了,只是看着眼前的东西,觉得很不可思议。

        就像是让一个猢狲,披上虎皮。

        那句为什么,我深知会变成一句带有责怪的话语,不是大事,这根本不是什么大事。

        “不可能的,”我背过身去,“我不可能穿这样的衣服。”

        温柳沉默不语片刻,长长叹出一口气。

        “是柳儿失礼了,只是听闻一个女子不能穿女裙……”她好像是在自言自语般,“柳儿眼睛还看得见,不能装瞎子。”

        听着对方埋冤着自己多管闲事,我摇头想告诉温柳不是她的问题,不是失礼的问题。

        “我不可能穿这样的衣服,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命运,我的命运就是一辈子装作自己是个男人……”话在喉咙口堵住,我动作一顿,不知是从哪发出来的声音,“我是个男人,我可以在暗地里成为‘姜小姐’,或者‘姐’。但这是不对的,我该被那群孩子称为‘兄长’。”

        一番言论惹得温柳上前,用手背轻轻地贴上我脸侧。我不知道现在自己是一副怎样的表情,但知道自己恐怕说不下去了。

        是在自暴自弃,心底非常清楚地知道这是在自暴自弃。近几天我迎来了一个,让自己感受不到半点开心的变化——

        我已经不会因为姜辞喊我“姐”,而拥有好心情了。这个字曾经一次次给予我如梦般的喜悦,哪怕只有一点点,只有蚂蚁那么微小。

        现在却不会了。

        每每在自己不知道的时候想起温柳这个人的存在,一半的原因是除了姜辞之外,有个姑娘管我叫“姜小姐”。

        现在却不会了。

        “真的有什么事是不可能的吗?”

        “不你不懂,你没有经历过,所以……”

        我用一种自己很讨厌的方式去回答温柳的问题,对方觉得自己失言了,把衣裙堆到床脚,背着手重新笑起来,“好了,眼不见心不烦,现在感觉还好吗?”

        意识到刚才的状态真的很不对劲,对方一直在照顾我的情绪。明明过去已经变得轻飘飘的,感受不到重量,却挥之不去。

        我叹息一声,走到跟前轻轻握住对方刚才向我伸出的手。

        “对不起。”

        不该如此的,这根本不是什么大事,我都快死了……是啊,都已经给自己定下了杀头之罪,相比之下那点过去根本不是什么大事。

        脑海中突然想起温柳刚刚说的话——“真的有什么事是不可能的吗?”

        我眼前忽然一下子豁然开朗,都快死了,为什么还要顾忌这么多烦人的事?烦死人了。

        所以……我是怎么想的?

        目光落在乱糟糟堆在床角的布料,好像有什么东西在隐隐约约作祟。

        姜叙不会穿这种衣服,只是姜叙。

        “我是真心想要和你结交,想要认识你,知道你是谁,然后擅作主张去问了芹儿姐姐,”温柳见我乌云有将要散去的迹象,便让自己失去所有防备,这样一来,也许眼前这个人也会撤下防备,让光照进来,“柳儿很想认识你,在我眼里,你是‘姜小姐’。”

        这些话说的,一点都不高明。我无奈地笑着,想告诉她如果对别人这么说话,或许换来的不会是真心,而是对不理解自己而产生的隔阂。

        但是我没这么说,只是回答道:“我也是,我也很想认识你,哪怕不能知道你是谁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你有我找不到的目标,有我不曾拥有的力量,你做了我从来不敢做的事。”我看了一眼那东西,说出的话皆出自真心。

        得到答复的温柳看上去比刚才更加高兴,我问:“红杏楼你说的那些‘姐姐’,带你出去玩过吗?”

        对方摇了摇头。

        “那……”我不由闭上眼,深深地呼吸几来回,睁开与其四目相对。

        “你愿意拥有一个……穿着女裙,带你出去玩的,嗯,友人吗?”

        温柳先是一怔,紧接着更多情绪浮上干净的面庞,松开相握的双手抱上来。

        是真的很惊喜了。

        “我愿意。”

        那布料在她手上显得何其称心如意,翻来覆去整理好,替我摘下束发绳,把长发绑在了左肩头。

        我坐在梳妆台前,感叹已经很久没有这么仔细的观察自己的长相了。

        眼睛不像女人,鼻子还好,嘴巴也就那样……

        好的,越来越担心走出去会不会闹笑话,戏台上的老太君估计都比我像姑娘,更别提那群貌美如花的角,明明都是男人。

        “这衣服是你的?”

        体会了巨大的落差感,我无奈地转移自己的注意力。

        温柳抖开衣服,从镜子里望着那张脸。

        “年前做大了,一直放在角落没改,”她说,“真的好看,都不用描眉。”

        因为已经够粗了,我如此对自己抱怨道。

        “也不用抿口脂。”

        因为这张嘴实在没得救了,没关系,我都懂。

        “来,我帮你。”

        紧张和不习惯的感觉渐渐表现在脸上,温柳充分照顾了我的不适,非常耐心地找话题聊起别的事情。虽然她整日待在院子里,事也都是些章台人的事,我却因为没接触过倍感新鲜。

        不知不觉,来时的衣物被方方正正叠好放在椅子上,身上变成了干净素雅的女式。

        温柳绕道我面前,一副觉得很有意思的表情,“看看?”

        “不不不我不看。”

        抗拒无可避免,对方把镜子从桌上搬起来,顿时乱了阵脚。

        “来嘛看一眼,”她拿着东西凑到我跟前,“来看看自己的模样不好吗。”

        我逃避地闭上双眼,在耳边的轻声细语引导下放弃挣扎。

        那就,看一眼……谁?

        一时半会儿没反应过来,只是怎么看怎么不像个姑娘家。

        温柳没给我喘息的时间,眉开眼笑地挽起我的手,“走,我门出去吧。”

        说实话,穿着这身衣裳我便再不开口,翻墙上树又跳下去,一气呵成。

        我伸出双臂,接住晃晃悠悠地跳下来的温柳,

        “嘿——”

        等到一声道谢,手又被人牵了过去,便是往大街走去。

        时间确实是有些晚了,但还没到深夜里头,街头巷尾照旧人来人往,小摊子看天上估摸着时间。

        “你啥时候打烊啊?”

        “额等剩下的都没了,你们啥时候嘞。”

        此类云云听得清晰,温柳好奇地打量着四周景象,“还是热闹的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你见过。”我小声开口道,便是指端午那次。她牵着我的手再往前去,问我先前说的那些铺子都在哪些地方,我零零碎碎指给她看,还有些不在这条街的,就口头描述一下。这么点功夫明月已经升到了头顶,两旁的人这才陆陆续续收拾自己的摊子离开。

        争想碰碰运气,身后突然传来一个声音,“诶闺女,看你有点面熟啊。”

        我确认片刻那人实在说自己,回过头去看,竟是做小吃摊子的李叔。

        对方打着招呼在那儿回忆,温柳也凑到我身边好奇地注视。

        “嘶……倒是有点像姜家那个男人打扮的闺女。”

        我心下慌乱起来,却面色如常地带着母亲家乡口音反问回去对方的意图。

        李叔正推着车反复咀嚼着这句话,确定听不懂眼前这个姑娘在说什么。回想起姜叙是个带了点儿北方口音的人,连连点头说自己认错了人。我装作奇怪的表情,低头告诉温柳这家的烙饼还是不错的。

        “啊,叔,”她交换眼神,心下了然,“您这儿吃的都卖光了吗?”

        “没的,姑娘你要看看吗?”说罢便撩开罩着的两块大布,温柳掏出钱袋子指了几个剩下的,油纸包好拿了就走,只是放得有些凉了。

        随着脸上逐渐浮现的满足感,再多走些路就没什么好看的了。我顺势带她去之前那个河岸边,小孩子放风筝的地方,好像还能体会到那家人欢愉所残存的余温。夏风在这时节不太吹了,我告诉温柳等到了秋天,风筝线便是想拿都拿不稳。今天果然没有人出来寻温柳,实现了第一个期待后,又为自己找到了下一个期待。

        “好啊,等到了秋天就来还这纸鸢自由。”

        哪怕清楚这是玩笑话,她很认真地看着我。

        我侧头思索一番,“嗯,一起?”

        话音刚落,温柳再次伸出小拇指。我以另一只手覆上,有了下一个约定。

        考虑到平常时候该回去休息了,沿路返回到墙后到绿林,她突然拉住我的袖子往另外一头走去。

        “嘘,跟柳儿过来。”

        我找回防备的状态,半信半疑地跟她走,顺便记下了来路。

        没用多少时间,穿过眼前的些参天老树,豁然开朗的视野中出现一片被月光照得暗绿的草地,与河岸相比小了不少。

        这里不是真正的森林,危险的可能也降低。温柳冲我招了招手,在最细腻柔软的一处躺下,还给我留出了空余。

        “是个好地方,”我试着坐下,发现比想象中更加舒适,便也躺下去,头枕着宽袖,一扭过去就能闻到属于绿植的清爽。

        白色的薄被盖上大地的所有颜色,浑浊的黑变得不那么浑浊。

        “喜欢月亮吗?”

        是见有人正目不转睛地接受洗礼,沉默变得不可怕,总有言语会出现,哪怕仅仅是蝉鸣。

        我张了张嘴,仔细思考着这个问题,“这让我感受到安心与澄澈。”

        会有人不喜欢月亮吗?或许只是不喜欢黑夜。

        在这层层相叠之下的人,从未如此清楚地感受到过夜幕降临的静谧。

        “这就是月亮啊,”她很自然地接过话,“我们红杏楼之前有过一个女校书——好像与你说过,她叫漱娘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漱娘总是喜欢和情郎到哪处的亭子,看一晚上的明月,吹一晚上的清风,谈上许久的诗词歌赋。”

        我听过许多类似的故事。

        “这很浪漫,我想,我会对接下来的发展很感兴趣。”

        温柳道是如我所愿,“不过,姜小姐未必会喜欢这样的发展。”

        此时的人们与故事中的痴男怨女被同一片光辉映照,眼里的映晴圆缺也未有不同。它像是一根连接了万物生息的绳子,哪怕曾以它渡过沟渠或是汪洋的人已然逝去,这根绳子依旧是那么安安稳稳地在哪儿,一动不动。

        漱娘是个极喜文痴笔墨之人,若非如此也不会有女校书的名号。这个故事与许多话本中的无甚差别,无非是喜欢了一个书生,付诸了真心却在飞黄腾达之日被弃下。

        只是她很快便从伤感中脱离,为自己赎了身嫁给一个老实的屠夫,最后病逝。

        “红杏楼就是这样,想留下的不赶,想走的不挽留,”温柳不介意地说着,“客官给的赏钱很多,也没人乱花。论赎金,大家都已经赚够了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为何不走?”

        该是为了脱身才做这档生意的,听上去却是相反。诉有诸多不解,我知道温柳会解释。她手里随意摆弄着一根无辜的叶子,若无其事地问:“与水桃熟吗?”

        “还好吧,”我说,“实际如你一般,几面之缘,却不好衡量了。”

        对方把头转过来,看着我颇有意思地问:“知道我屋里头的瓜子是谁炒的?”

        “不知……”

        前后相接,一个从未想过的可能浮现出来,我瞪大眼睛,“是水桃?”

        “是了。”

        温柳肯定了这个猜测,“水桃以前也是个小摊贩家的女儿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灾荒那几年被人贩子拐了去,浑身狼狈地挣扎出来——你知道那有多难,身上没有川资,于是徒步行路回了家,没得鞋子穿,脚下的厚茧和伤痕到如今都没完全褪去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许多街坊邻居都见不到,敲家门没人应——那里的房子卖不掉,饭都吃不饱谁会去买间破房。

        “她推开门,进去了才看见两口子饿死在屋里头了,悄无声息。”

        她回忆着,眼中似是映出初见对方时的模样,流露出淡淡的不忍。

        “我看见母亲将她带到客栈的时候,身上没一块皮肤是完好的。你定然看不出,水桃左臂有顽疾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当真是没看出来。”我迟疑道,恐怕如此情况在红杏楼是大多数。

        温柳却在我说出口后,告诉我不是大多数,是全部。

        “大家都有自己不愿改变的秉性,”她无奈地笑了笑,“这也使得我们红杏楼生意远远比不上其它章台。尽管如此我还是希望她们继续这般,不似尘土,不会怨念深重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姜小姐体会过甚至不愿去相信的悲伤吗?”

        我想起了什么,颔首道:“有的,许多的不容易,相比之下也小得可怜。”

        舅舅领命带着那批人马奔赴沙场,那些没心没肺跑过来靠招惹我解压的家伙,没一个回来的。

        战场上太乱了,哪怕宣布战胜之后的残局也触目惊心。副将夫人只抱着那片残甲跌在地上不肯起,我远远地站在那里目不转睛,发现自己甚至找不到平日里那些家伙的面孔——头被马蹄给踩烂了,有些如同消失了一样。

        那时才几岁?记不清了,却是第一次意识到,人血可以把整片整片的土地染得面目全非,身体可以堆积成海。

        打赢了,人几乎都走了,连招呼都没打。

        在我失落回府时候老爷作势要抽我,被母亲拦了下来。带来了舅舅死讯的我,只失魂落魄地朝带回的衣冠说:“……给您添麻烦了。”

        体会过甚至不愿去相信的悲伤吗?

        有啊,当然体会过。亲眼看着好不容易认识的人,和蔼可亲,风趣幽默,或是寡言少语却并未心存恶意的人,织成一个不算大的网,再看着他们视若无睹地向前推进,哪怕刀戟贯穿前胸,传到我耳中分崩离析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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