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50.第四十九章


  “怎个稀罕法?”虽说逼真,但瞧着也就是个寻常玩意。阿溪来了兴致,倒想看看那伙计怎样忽悠自己。

  见她好看,小伙计也乐意给她讲,滔滔不绝打开了话匣子:“做这玩意的是个灵隐寺的和尚,要说这和尚怪的厉害,不烧香来不念经,成日将自己锁在屋里做这银兔子。手艺愈发精进,也越做越好看,可就是不出售,等凑够九只就倒回坩埚中熔了重做。可去年在熔掉第八只的时候犯了癫病,一口气没上来死了,这才流出一只兔子来,全天下仅此一份呢。看您面善,二百两给您,开年图个好彩头。”

  “做了又毁掉,那这人图什么?”

  “大抵有传闻,却也不尽真实。说是…这和尚从前不是和尚,是个读书人,将老婆抛在家中进京赶考,同旁人又生了孩子。”

  “这不陈世美吗?人道修身齐家治国,若家务不清,又何来治国之谈。”阿溪叹惋。

  “可不。不过那陈世美有黑老包清算,这人老天就清算他了——考了三年,屡试不中,反倒落了一身病,那京里女人也跟着别人跑了——这才悔悟,又回家找老婆。可你猜怎么着?”

  “怎么着?”

  “他那原先那老婆早已改嫁他人,他在前妻房门前守了三天,可人家愣是不回头。就此之后才出家做了和尚,别的和尚坐化都留谒句,他却只留了一个‘醮’字,倒不知何解。”

  阿溪若有所思:“那先夫人拙中有慧,是个透亮人。茕茕白兔,东走西顾。衣不如新,人不如故。这么个理,怪不得他要做兔子。”

  “诶呦,才女!”伙计吹捧着她,一心想将生意做成,见她要将那兔子放归架上,顿时急了:“这么样吧,看您如此才华,我再给您减十两,一百九十两。甭嫌埋汰,您要要我就再告诉您一个流传来的趣闻——这和尚其实不得了呐,虽榜上无名,但据传这人从前做过皇上的老师!皇上就是天子,万民之主,能做他老师的人该有何等了不得。您一百九十两就能拿着……”

  剩下的话阿溪已听不见了,眼前紧着黑了一黑,耳边一阵轰鸣。

  是他!却竟然是他!

  “谢谢…我拿它不合适。”浑身觳觫,双手发抖,胡乱将那兔子撂在柜台上,她扭头飞快离去了。

  街上阳光甚暖,可阿溪却觉不出丝毫暖意。不经意间,一扇看不见的门已打开了,尖利的穿堂风从另一个世界呼啸而来,死亡这两字在心中从未如此真切。

  舞蹈班子是曹府中最受宠的三姨太召来的。阿溪和众舞娘由侧门入府,玉锦章穿女装架船从水廊进。

  金陵人工于享受,这点曹寅刚来就学了十足十。所居楝亭四围筑短垣,周数十里;水田尽处,溪流一带,碧波澄清,源长出园外。进得园中,一泓清池霍然入眼,有瀑注之,长约丈许,其声轰然,下激山石,如飞银花。溯溪逶迤而行,峰回路转处另藏一池,却是汩汩柔泉,寂寥无声。池中荇藻透碧,朱鱼浮泳,菡萏含华;两岸植楝成阴,参差掩映,水木明瑟,为状至丽。

  楝亭的戏台前高朋满座,可她几乎没将曹寅认出来。因为她实在无法将这个腆着肚腩、满嘴烟臭、胡子拉查的男人同从前那个身段挺拔、眉目朗朗,于銮仪中执豹幡的御前侍卫划为一人。

  而方看见那伶人出身的三姨太,阿溪心头便突突一阵乱跳,这人容貌竟与自己有七八分相似!彼时那三姨太正坐在曹寅身旁,翘着小指,手中的银火拨子在身前划了一道柔婉的弧线。她自炭筒中挑出一撮火苗,恭恭谨谨替他点上烟,而那双纤巧细弱的三寸金莲则随着身体的动作,细碎而不急不缓地在椅下荡悠着。

  这番伺候十分周到,曹寅舒服的眯起了眼。

  阿溪脸上勾了厚厚的油彩,曹寅也没认出她来,他的目光在她身上停留的时间绝不多于那些年轻娇艳的舞娘,黏黏腻腻,再不复少年时的清澈。她为他叹息一声,动作加快,勉强跟上前面人的舞步。

  一曲终了,管家嬷嬷领着她们下台休息。后院搭了木桌马扎,桌上有为戏子准备的吊梨汤,舞女们拿了汤丞你一口我一口轮着喝。阿溪也喝了一碗,汤里加了盐梅和雪耳,是京城棋盘街的老味道,曹寅念旧,将方子带来了金陵。

  后面还有一曲,舞女们要抓紧时间换衣补妆。可这就没阿溪的事了,她已和玉锦章约好跳完第一支舞曲后在花厅见面,同去曹寅的库房。

  玉锦章穿了一身缂丝栀子花蝶妆花缎绸衫,虽脸上略施淡妆,但其妍艳丝毫不下于浓妆艳抹的阿溪。女装果然一路畅通无阻,两人径直到了楝亭深处。

  “什么人?”有家丁发现了两人。

  “奴们是织造大人请来堂会的。”玉锦章掐紧嗓音,柔声在喉咙里滴溜溜地转,娇媚万端。

  他身上擦了香粉,浓烈的香气熏得那家丁放松了警惕,他凑上前来冷不丁地捏了把他莹白的手腕:“堂会在前头,怎地跑这里来了。”

  “诶呦。”玉锦章娇呼一声:“爷您别这样~我们,我们想上茅厕来着,可不知怎么就绕到这了。”

  “茅厕?前头就有啊。不如…我带二位去?”那人得寸进尺。

  “怎敢劳烦大爷……”玉锦章娇羞地一摆手,却忽然停住了话音,只见那人直挺挺地向后倒去,脑门上立着一根明晃晃的银针。

  “快走!”他沉声道,扯了阿溪的手从小路一路狂奔,终于在一处假山石后停了下来。他在某处击了两掌,轻微的嘎吱声响起,假山石中竟开了扇门,另有楼梯通到地下。进门后他点亮油灯,沿楼梯走下,阿溪才发现这下面是个密室,大约有太和殿朝堂那般大小,头顶是潺潺的流水声,阵阵流动的凉风在身边吹过,令人毛骨悚然。

  心脏在胸腔中狂跳,几乎要从嗓子眼中跳出了来。她甩开他的手,低声道:“明明你一个人也能到这里,为啥还得搭上我?我又跑不快、又不能打,岂不是累赘?”

  他摇摇头:“再过一刻你就知道了。”

  两人向内走去,地势逐渐往低,水流声也渐细弱了。他左右摸索着,终于在一处停了脚步,举着灯四处照了照:“就是这里。”

  那是个无门的石室,室中围了一圈书架,灯光能照亮处均是一册册书籍和成堆摆放的书画卷轴。书柜旁设有木桌水凳,桌上有个紫砂贡春壶和一应紫砂茶杯,可能曹寅自己没事时也经常来这里坐坐。

  玉锦章在一堆文书中翻找起来。阿溪问他:“用不用我也替你找?”

  “好。”他应着:“是个紫皮本子,用的就是最寻常的奏折封子——你在皇上身边待得久,应当知道它什么样子。”

  阿溪大致想了一下玉锦章的描述,便也低头动手帮忙找了起来。

  未出片刻玉锦章就找了那玩意出来,将它郑重地封在一个油纸袋子中,递给阿溪:“这个你拿好。”可阿溪却纹丝不动,木头似的抬头望着某处。随着她的目光扬头看去,那是墙上挂的一幅宫装仕女图,看面容洁白无瑕,正是阿溪。作画者甚至避开了她脸上的短处,加以润色,较她本人更要绝美几分。画中人头偏向一侧,凝神沉思,神态似兰叶初蕊时结成的一脉脉清露。

  再细瞧,留白处则提写了一句本朝才子性德的名篇——“人生若只如初见,何事秋风悲画扇。”极淡的笔触,在绵白画纸中沉沉浮浮,宛如一抹寥然的青烟。

  或许在某个夜阑人静的午夜,辗转难眠的曹寅也曾徘徊于此,整晚整晚凝睇着画像,任由自己沉醉其中。可又不知多久没再来了,阿溪伸手拭了拭画,上面扑簌簌落下了一层浮灰。

  “这个怕是前厅那三姨太。”玉锦章也端详着画作:“都说这姑娘是有福的。自打二年前曹大人在楼子里见着她,就几乎魂都给了她,恨不得把她顶到天上去——她自持宠爱,就连盐务都敢搅两搅,可曹寅呢,他非但不惩她,反而费劲心思为她找替罪羊……”

  可话没说完就被阿溪打断了,她笃定道:“画得不是她。”

  她垂下眸子:“这画的,只是他心里的观世音菩萨。”

  玉锦章愣住了,干笑一声,随即将油纸包好的本子递给她:“不管这些了。出门右转第三间,里头有个大水缸,缸里没水,你拿着它躲在里面。等人都走了再出来,一直往右走,别拐弯,有水路通出曹府。出了府后将这名册拿给教你舞蹈的嬷嬷,便算完成任务了。”

  “那你呢……什么人?哪来的人?”可阿溪话还没说完就听见了嘈嘈杂杂的声音自前头传来,果然有人下来了!

  “你还真当曹大人吃素的?他早就派人埋伏在这门口,就等咱们进来抓现行——曹家有两样好东西,脑子给了他,样貌给了你。啧。”

  “那你怎么办!他们会杀了你的!”阿溪急得跳脚。

  “我活着都不怕了,难道还怕死么。”玉锦章神色一正:“阿溪,我自个想要对你说几句,你听好喽——云南那边只怕会跟你没完,皇帝的人马一旦过了四川,他们就成了强弩之末,所以多半会劫了你叫你杀皇上。你听我说,无论怎样你都不能杀他,且不说他待你如何,因为只有他才能治理好这江山!我这一辈子做了无数错事,早已深陷其中再难出来,可你能!切记,不要做令自己后悔之事,哪怕……粉身碎骨!”

  阿溪呆住了,眼前这个人虽着女装,但此刻再也看不出半分女人样子。

  脚步声已近在耳边,他把她往门口推去:“走!”

  她跑着出了门,到门口时却转了身,只见玉锦章死死盯着她,眼珠子中仿佛能喷出火来。

  “玉锦章,你也是好人。”阿溪低声吼着:“我对不住你,此前说过你可怜的话,我收回!”

  有一串串晶莹的泪珠自玉锦章眼眶中滑落,泠泠珠玉,滑落在了冰冷的青石板地上。

  曹寅果然狡诈,抓走玉锦章后将整间密室翻了个底朝天,她藏身的水缸也被打开搜了一遍,她压低身子,险险避过。

  寻不到其他人,曹家的兵丁在室中守了一天一夜,十二个时辰后阿溪才得以脱身。按照玉锦章口中的路线,走着走着水就没过了头顶,她屏气泅水而上,一番精疲力竭后终再度得见天日。

  阳光照在身上,才发现曹寅密室的水路正通着金陵城外的秦淮河。彼时有村妇在河边浣洗衣物,见河中突然冒出人来,嗷地一声扔下衣服就跑开了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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