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19.第十八章


  绦子比她想象的还要虚弱,身子太重,走路都成了困难,得由她抱着。一上车就窝在她的脚边,一动不动。

  秋日的围场比起春日更是一番不同的景致。碧云天、黄花地,一只小小的蝶儿扇着半透明翅膀在眼前扑簌飞过,绦子挥爪扑了几下,却仍叫它飞走了。

  晌午时分就到了木兰围场,扎下营,用了饭,阿溪一下午都在陪这只猫咪玩耍。晚间天擦黑时回营才接到通知,明日她要和皇家队伍一道进场狩猎。

  不用说,这肯定是曹寅在旁边捣鼓出来的。她骑马尚且不稳,又哪里会打猎。不过皇命难违,第二日只得换上了狩猎用的猞猁皮氅衣,跨上马由苏拉领着到了入口处。

  只见各色精神抖擞的八旗军按着方位列成阵型,几只硕大的海东青在上空翱翔,翅膀张开足有一人长,锃光瓦亮的尾羽在日光下反射着耀眼的光芒。鹿皮填漆大鼓擂了起来,宛如天际隐约的雷鸣,大风卷起地上滚滚烟尘,龙旗迎风招展,在风中猎猎作响。

  去年春搜时或许也曾有这样的场面,可那时在御膳房忙的不见天日,只是略略听见几声号角而已。

  皇帝的明黄大纛在队列最前方,他在石青缎面衬帽上带着嵌东珠红铜鎏金铁盔,挂了金累丝盔缨。貂氅外穿了珊瑚珠石镀金月白锦缎面棉盔甲,袖口的云龙纹中露出一圈油润的风毛。

  随同前往的还有宜嫔郭络罗氏姐妹与德嫔乌雅氏,一溜劲装抹额骏马,明艳照人,紧随在皇帝身后。阿溪随着格格们的队伍往里走,在皇帝左近看见了曹寅和一众侍卫们,军纪严明,四下里除了清脆的马蹄声外,一声粗重的呼吸也未曾有。

  进了林子队伍就分成了数股,丛林茂密,走了半日,大纛已然瞧不见了影子。她跟着的这股队伍都是马背上长大、骑射十分了得的满族小姐。

  一只银白狐狸从枯草垛子中探出头来,见到她们就快速撒腿逃走,为首的姑娘见状立即呼号了一声,几人纷纷催马去抓那只漂亮的小狐狸。

  阿溪勉强策马跟上她们,可这里地势不平,且并无水沟交通,每每下雨总是在地上乱流。因此土地上布满了雨水冲出来的暗渠,有深有浅,她的马便一脚踏空进了这沟里。马背猛地一耸,连忙伸手死死拽住马缰,指关节紧张的发白。兜了个圈子,终于稳住了马,再想去追赶那些人,却发现她们一个也不见了。

  心中有些慌乱,双腿轻夹马肚,按记忆中的方向追去,走不多远就听见了有马蹄声由远至近而来。虽累得气喘吁吁,可总算赶上了,心中一块石头终于落了地。于是放慢了速度,马蹄在干枯焦黄的落叶上沙沙作响。

  阿溪暗暗发誓,明儿如果还要来,莫不如直接称病好了。

  有什么声音传来,嗡嗡一声,她下意识侧了侧身,却没料到竟是一支箭。那声音便是剑尖破开空气之声,射来的势头极其凌厉,在马上根本来不及躲闪,只听清脆短促“呲”地一声,她的披风被射穿了孔。那箭自孔里出来后又径直飞出去,扎进了马脖子上,朱红色的箭柄往皮肉里进了寸余,前进的势头方才停住,箭尾上的黑雕羽兀自微微颤动。

  那马吃痛,“咴”地悲鸣一声,人立起前肢来。阿溪本就惊吓之极,这一下根本就没防备,霎时就被掀下马来,重重摔在地上,打了几个滚,扬了浑身烟尘。

  马蹄声渐进,射箭者策马而来。还未等马停稳就急急跳了下来,从地将她扶起,替她拍打着身上的尘土。定睛一看竟是曹寅等人。

  “我方才看见一只獐子往你这跑来,便想将它猎了来,谁知竟是你……阿溪,你怎么样?有没有伤到哪里?”曹寅看着她红一道黑一道脸蛋,忧心不已。

  阿溪定了定神,摇头道:“我没事。不过若你那一箭再歪了半分,就不一定了。”说罢看了看她的那匹马,曹寅那一箭射到了它的脉上,血一股一股喷出来,流了一地。那马痛苦至极,在地上翻滚哀嚎着,压到了一大片苇丛,最终没了声息。

  曹寅叹口气:“可惜了一匹好马!”见阿溪身上的斗篷已被他那一箭弄成了碎布片子,连忙把它从阿溪身上解下,飞身上马,将她捞了上来,让她偎在自己的胸口处,用他的披风裹住她,双臂紧紧环绕:“不要凉着了,我先带你回去。”

  见四周还有一些人,阿溪羞红了脸,挣开他的臂膀:“你别这样,让别人看了不好。”

  “我们有什么,怕旁人看?”曹寅抬高了声音,说罢又做惊讶状,趴在她耳边低声耳语道:“咦?难道真的有什么——快走快走,莫叫别人看见。”

  他双腿一夹马肚子,那马便掉头飞奔了出去,身后传来其他人一阵阵的嗤笑声。

  阿溪又羞又急又好笑,靠在他怀中,阳光如水银般倾在他们身上,她闻到了他身上有藏香的气息,混着似有若无的汗味,中人欲醉。离开了那些人的视野,曹寅将速度放慢了下来,微微动了动,两人贴得更近,他下巴搁在她肩上。

  “你熏的什么香,哪来的这股香气?”他用力在她发间嗅着。

  “什么香也未曾熏。”自己怎么闻不着?乾清宫常常熏四弃香和南洋来的龙涎香,不知是不是它们的味道沾上了。

  “那就是你香——你个小东西。”他在她脸上啄了一口。

  这次她没有推开他。

  “曹大哥,我配不上你。”

  话未说完,她便被曹寅拧了一把脸:“这会子鬼扯这些做什么。”

  她不再吭声了,靠在他怀中,他抱的她周身暖洋洋的,眯起眼,天高云淡,树影枯荣,周围有晴丝一缕一缕晃过,鸟鸣声如琉璃碎金般转在耳边。

  两人回营已是一个时辰后,各个旗都在清点自己的猎物。所有收获中属侍卫营最丰,每人脸上都充满了骄傲,因为往年皇帝都会赐获猎最多者以丰厚的奖赏,可不见了头子曹寅,又不免多了些焦急。

  曹寅和阿溪两人共乘一骑,晃晃悠悠闲聊着自林中走出时,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了两人身上。多数人基本都已回来,就剩他俩了。阿溪虽已看见明黄大纛,可哪料到会有这么多人,顿时吓得不轻,挣开曹寅的手想从马上溜下来,却被他大力摁住。

  忽然有种难以名状感觉,她觉得皇帝在看她——每每他一看她,都会有这种感觉。她也看向皇帝,可他距此数丈之远,只看见了个影子,看不清楚脸。

  曹寅策马带她来到众侍卫跟前,各种猎物在那里堆成了一座山,甚至还有一只熊——这在往年更是见所未见的。

  “今年又是魁首?”他问侍卫们。

  “回大人,是!”

  曹寅旋身跳下马来,走上前去,镇臂高呼:“好!”清朗的声音响彻了四野,众侍卫随着他一起欢呼了起来。

  而后他将阿溪也扶了下来,两人一起去向皇帝见礼。

  皇帝身边聚集了八旗的各头领,他们见曹寅过来,又看见了他牵着的阿溪,纷纷拱手表示祝贺。

  两人一齐施下礼去,抬起头来,皇帝亲手将曹寅扶起:“曹爱卿,你受累。此次又是你得了魁——可想要何赏赐?”

  见周围王公大臣纷纷起哄,曹寅团团施了一揖:“说来惭愧,曹某虽勉强贪了个第一,但却射了臭箭,将呼延姑娘好好的披风弄得稀巴烂。”顿了顿,低头做出懊悔相:“故而,奴才斗胆请求万岁,将此次猎到的元狐赠与奴才,再做一件狐狸肋毛子披风给呼延姑娘赔罪才是正经。”

  此话一出,众人皆吸了口冷气。狐肋毛是何等珍贵的东西,一只狐狸只有几小搓,其质轻且软,比狐皮好了太多。做一件披风需耗费的毛何止几搓,收集起来又谈何容易。宫中现下只有太皇太后老佛爷有一件这样的绛色葫芦纹暗花狐腋,从蒙古带来的,一年也不舍得穿几回。他们都望向皇帝,瞧他作何答复。

  皇帝看向曹寅,又看了看阿溪,点头道:“准了。”

  周围顿时又开始起哄,她看见有人带着一脸暧昧不明的笑,向曹寅祝贺道:“曹大人喜上加喜。”

  曹寅更是眉飞色舞,在人群中穿梭来去着应酬。她跟在曹寅身边,向那些人点头微笑,应酬良久,笑得累了,脸两侧隐隐作痛。

  到黄昏时,天暗了下来,曹寅带着她到了帐边,捉了一只壳子黑黑的飞虫放在手心上看它蹦跳,每次它要跳出掌心时他都用两根手指将它拈回手心。

  今日一番事,阿溪能确定自己的心里确确实实有曹寅的。只是自己的情况跟了他,未免太对他不住。他家室清白,人也干净,且孙嬷嬷那日又对自己说出那样的话……

  她将孙嬷嬷在钟粹宫中说过的话对曹寅又复述了一遍,并告诉他,自己本不是他想象的那般纯洁。曹寅听了却道:“你若担心娘亲,我去同她说说便是。就说我曹寅此生认定了你,她让我娶旁人,我碰都不碰——阿溪,往后你也得尽心伺候着她些,把老人家弄得劲了,咋个会看不上?至于你——”

  他扔掉手中闷得半死不活的虫子,凑近她,贴上她的耳朵:“你就是个小滑头。方才在皇帝跟前你还答应的好好的,现在又装起大瓣蒜来了。”

  “我答应你什么啦。”两人离得太近,阿溪身上直起鸡皮疙瘩。

  “你答应了我的披风,就是愿意同我在一处。”

  “那个……我不是怕扫了你的脸嘛。”她往边去挪了挪,没想到他竟一步步紧逼,揽住她的腰,双唇像蝴蝶翅膀般轻轻落在了她的唇上。她呜呜两声,就任由他攻城略地。

  “阖宫都知我曹寅脸皮厚,故而你扫一扫也是无妨的。”一片混沌中,她听见他轻声说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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